第十二章 清鸢设计避婚约，斩断前世祸水线
腊月将至，青州城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细雪，碎琼乱玉般洒在青瓦飞檐上，将这座古城装点出几分素净。然而，镇国公别院的书房内，暖意融融间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凝重。炭盆中跳跃的火光，映照着苏清鸢冷冽如霜的侧脸。
一份来自京城的家书，正静静躺在她的书案上。信是母亲林氏含着泪念给她听的，字里行间透着父亲的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信中提到，三皇子赵珩近日在御前颇为得脸，屡受嘉许，圣心似有属意。更有风声传出，宫中贤妃（赵珩生母）似乎对镇国公府的嫡女颇为“关心”，言语间隐有结亲之意。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这封家书，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开启了苏清鸢记忆中那扇尘封的、充满屈辱与血泪的前世之门。就是这桩看似风光无限的婚约，将她，将整个苏家，一步步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赵珩那温文尔雅面具下的虚伪与狠毒，那些构陷苏家“通敌叛国”的所谓“铁证”，刑场上刽子手手中反射着寒光的鬼头刀，家族倾覆时冲天的火光……一幕幕画面如同淬毒的荆棘，狠狠鞭挞着她的灵魂。
她的指尖微微泛白，紧紧攥住了袖口，骨节分明。胸腔里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淹没。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流露出半分异样。
“鸢儿，”林氏拭了拭眼角，语气带着忧惧与一丝身为母亲的自然期盼，“此事……你父亲虽未明言，但贤妃娘娘既有此意，只怕……若真是陛下赐婚，那就是天大的恩典，也是……我苏家的荣耀。三皇子殿下龙章凤姿，听闻待人也是温和有礼……”
“荣耀？”苏清鸢在心中冷笑，那将是催命的符咒！她抬起眼，眸中已是一片沉静的秋水，不见丝毫波澜，反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轻轻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母亲，此事关乎女儿终身，更关乎苏家满门安危，切不可操之过急。”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既要打消母亲的念头，又不能显得过于忤逆或未卜先知：“母亲细想，三皇子如今圣眷正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苏家手握北疆兵权，树大招风。此时若与皇子联姻，是将苏家置于火上烤。陛下春秋鼎盛，此时卷入立储之争，绝非明智之举。父亲远在北疆，根基在此，更需谨言慎行，远离朝堂漩涡才是保全之道。”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句句戳中要害。林氏虽出身书香门第，对朝政并不精通，但也并非全然不懂利害关系，闻言脸色微微发白：“可……可若是宫中旨意下来……”
“所以，我们必须在旨意下来之前，让这门婚事，变得‘不合适’。”苏清鸢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母亲，此事交给女儿来办，您只需在父亲回信时，将女儿的这番顾虑委婉转达即可。”
林氏看着女儿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眸，心中虽惊疑不定，但莫名的，竟生出了一丝依赖。这个女儿，自落水醒来后，变化太大，心思之缜密，手段之老练，早已非她所能及。
苏清鸢安抚好母亲，回到自己房中，立刻召来了林护卫。烛光下，她的脸色冰寒如霜。
“林护卫，动用我们在京城所有的人脉和眼线，不惜一切代价，我要知道三皇子赵珩近来所有的动向，特别是他与哪些朝臣往来密切，有无任何……不合时宜的言行、嗜好，或者，任何可能触怒圣心的把柄！重点是，他与吏部侍郎张启明、以及宫中负责采买的内侍监副统领高福，最近的接触细节！”
她精准地点出了两个名字。张启明，是赵珩暗中拉拢、负责为其在吏部安插亲信的关键人物；而高福，则掌管着部分宫中用度，前世苏清鸢隐约听闻，此人似乎利用职权，与宫外皇商勾结，牟取暴利，而赵珩，似乎也从中分了一杯羹，只是做得极其隐秘。这两条线，都是赵珩此时尚未丰满的羽翼上，最脆弱的绒毛。
林护卫心头巨震，大小姐竟然直接锁定了三皇子！还要查如此隐秘之事！但他没有多问，只是肃然领命：“是！属下立刻去办！”
接下来的日子，苏清鸢表面依旧平静，每日赏雪、作画，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跟着母亲挑选起衣料首饰，仿佛对那潜在的“良缘”带着少女应有的羞涩与期待。暗地里，她却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着京城传回的消息。每一封密信，都由林护卫亲自交接，阅后即焚。
等待并未持续太久。十日后，林护卫带来了第一份关键情报：三皇子赵珩近来与吏部侍郎张启明过从甚密，张启明之子张浚，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近日在京郊纵马踏毁民田，并打伤了阻拦的农户，激起民愤，却被张启明强行压下。而赵珩，似乎在其中扮演了回护的角色。
苏清鸢眼中寒光一闪。这是个突破口，但还不够，不足以动摇根本。
又过了五日，更重要的消息传来：宫中内侍监副统领高福，其外甥在京城经营的“锦绣阁”，近半年来承接了大量宫中和几位皇子府上的绸缎采买，价格虚高，品质却寻常。更有暗线回报，曾隐约听闻高福与三皇子府上的长史在某个隐秘茶楼会面，言语间提及“分红”、“打点”等词。
苏清鸢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结党营私，纵容属下欺压百姓，与内侍勾结，涉嫌侵吞宫中用度……这几条，任何一条被坐实，都足以让一位有意大位的皇子喝一壶的，尤其是在皇帝陛下近年来对结党、贪腐愈发敏感的当下。
但如何将这些“把柄”，以一种看似偶然、却又无法忽视的方式，递到该看到的人眼前？直接上奏？那是找死。通过言官？风险太大，且无法控制风向。
她需要一个完美的“偶然”。
时机很快到来。腊月十五，宫中贤妃娘娘在御花园设“赏梅宴”，邀请京中适龄的贵女参加，其用意不言而喻。苏清鸢，自然在受邀之列。
前世，她就是在这次宴会上，被赵珩刻意营造的“偶遇”和温言软语所迷惑，一步步坠入深渊。这一次，她要让这场宴会，成为斩断孽缘的刑场。
赴京前，苏清鸢做足了准备。她特意选了一身并不出挑、但衬得她气质越发清冷孤高的月白绣银梅宫装，发髻上也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与那些争奇斗艳的贵女截然不同。她要的，不是吸引赵珩，而是引起另一个人的注意——那位以刚正不阿、深得帝心着称的翰林院大学士，同时也是皇帝偶尔会咨询政务的近臣，李崇明的李夫人。李夫人信佛，最不喜浮华，且嫉恶如仇。
赏梅宴当日，御花园内银装素裹，红梅怒放，暗香浮动。贵女们三五成群，言笑晏晏，目光却不时瞥向男宾所在的方向。苏清鸢刻意避开了人群，独自在一处偏僻的梅林小径漫步，姿态闲适，仿佛真的只是在赏梅。
果然，不出所料，赵珩“适时”地出现了。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锦袍，玉冠束发，面如冠玉，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温润笑意，端的是翩翩佳公子模样。
“苏小姐，好雅兴。”他缓步上前，声音温和，目光落在苏清鸢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这处梅景清幽，正配小姐气质。”
若在前世，苏清鸢定会心如鹿撞，羞赧难当。但此刻，她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厌恶与杀意。她微微屈膝，行礼的动作标准却疏离：“见过三殿下。殿下谬赞，清鸢愧不敢当。”
她的冷淡，似乎让赵珩有些意外，但他很快调整过来，试图与她谈论诗词梅韵，展现才学。苏清鸢只是偶尔应答一两句，言辞谨慎，绝不逾矩，目光却不时“无意地”扫向不远处正在与几位老夫人交谈的李夫人。
就在赵珩试图更进一步，暗示贤妃娘娘对其颇为赞赏时，苏清鸢看准时机，在李夫人目光转向这边的刹那，她对着赵珩，用恰好能让附近几人听到的音量，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谙世事的忧虑，开口道：
“殿下仁厚，体恤下情，清鸢敬佩。只是近日听闻京郊有官宦子弟纵马伤农，激起民怨，却不知后续如何？家父常教导，民为邦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因此等小事失了民心，岂非因小失大？殿下既在场，不知可否为民请命，督促有司公正处理，以安民心？”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一个天真贵女对“仁厚”皇子的期许，却精准地戳中了两个要害：赵珩回护张浚之事，以及“失了民心”的政治风险。
赵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他万没想到苏清鸢会在此刻、此地，提起这桩被他压下的事情！他眼神微冷，正想含糊过去。
然而，一直留意着这边的李夫人，却将这番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她素来耿直，最见不得权贵欺压百姓，闻言眉头立刻皱起，看向赵珩的目光带上了审视。
苏清鸢仿佛并未察觉气氛的微妙，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柔婉，却带着一丝不解：“还有一事，清鸢甚是困惑。前日随母亲入宫请安，偶然听闻几位内侍闲谈，说起宫中近日采买的江南云锦，价格似乎比市面高了数成，却不知是何缘故？莫非其中另有乾坤？殿下常在宫中行走，可知晓一二？”
她将高福之事，用“偶然听闻内侍闲谈”的方式，轻飘飘地抛了出来，目光纯净，仿佛真的只是不解其中关窍。
这一下，赵珩的脸色彻底变了！宫中采买贪腐，乃是皇帝大忌！这苏清鸢，她到底知道多少？！她是无心之言，还是……故意的？
而一旁的李夫人，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她丈夫李崇明最近正奉密旨查勘几处账目，对宫中用度异常也有所耳闻。此刻听到苏清鸢这番话，再联想到赵珩与内侍监过从甚密的传闻，心中顿时疑窦丛生。
赵珩再也维持不住温文尔雅的面具，强笑一声，敷衍道：“苏小姐真是……心细如发。不过宫中用度，自有规制，非我等可以妄议。京郊之事，本宫……会留意的。”说完，几乎是仓促地找了个借口，转身离去，背影带着一丝狼狈。
苏清鸢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冰冷弧度。种子，已经种下。以李夫人的性情，回去后必定会与李大学士提及今日所见所闻。只要引起了皇帝的疑心，自然会有人去查张启明，去查高福，去查他们背后若隐若现的三皇子！
她转过身，对着目光复杂看着她的李夫人，坦然行了一礼，眼神清澈，毫无心虚之态。
赏梅宴后，苏清鸢称病，婉拒了贤妃娘娘后续的几次召见，安静地待在镇国公府中。
风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酝酿。
半个月后，吏部侍郎张启明纵子行凶、欺压百姓、并涉嫌卖官鬻爵之事被御史弹劾，证据确凿，皇帝震怒，张启明被罢官下狱。紧接着，宫中内侍监副统领高福勾结皇商、虚报价格、贪墨宫帑之事也被揭发，牵连甚广。而在查办过程中，一些隐约指向三皇子赵珩与之往来过密的线索，虽未明确定性，却也足以让皇帝对这个儿子心生警惕与失望。
贤妃娘娘在后宫顿时失了颜面，原本蠢蠢欲动的立储风声戛然而止。皇帝甚至在某次朝会后，看似无意地敲打了赵珩几句，令他“收敛心性，恪守本分”。
时机已到。
苏清鸢立刻修书一封给北疆的父亲，信中并未提及自己的任何操作，只是详述了京城近来的风波，分析了三皇子失势的原因，以及苏家此时若与之联姻，必将引火烧身，成为众矢之的。她恳请父亲，以边关不稳、不愿女儿卷入朝争为由，主动上表，婉拒贤妃娘娘之前的“美意”。
苏擎虽是武将，却并非不懂政治。接到女儿书信，结合京城传来的消息，他瞬间明了其中利害。他立刻按照女儿所言，八百里加急呈递奏章，言辞恳切，以忠君爱国、不欲攀附皇子为名，坚决地、不留丝毫余地地，拒绝了这门潜在的婚约。
皇帝正对赵珩不满，见苏擎如此识趣，且理由冠冕堂皇，心中反而对苏家的“忠直”添了几分好感，顺势应允。一道口谕传到贤妃宫中，此事便再无提起的可能。
消息传到青州别院时，苏清鸢正临窗而立，窗外积雪未融，红梅傲然。
她缓缓闭上眼，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了一口压在心头太久太久的浊气。
那根将她与前世的悲惨命运紧紧捆绑的祸水之线，终于被她亲手斩断！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疲惫过后，更加冰冷坚定的决心。
这，只是第一步。
赵珩，我们的账，慢慢算。
她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如窗外冰雪，映照着即将到来的、更加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