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执麓不接话,气氛微僵。
祁郢注视着她,静了静,说,“你在查安嫔的事情?”
明面上帮着他出谋划策查镇国公府,暗地里借势查许绾稚之死,以钟粹宫为饵,放长线钓大鱼。
许执麓自然知道瞒不过他,也不打算遮掩,直接承认,“对,我不可能相信意外。”
看着她笃定而明媚的神情,祁郢生出一丝由内而外的躁。
“只是一幅鹄栖于树的画,是不可能逼疯人的,你还让人做了什么?”祁郢问。
话真多,可见是真的心情好,想来郭子襄亏空三百万两的事是真的板上钉钉了。
许执麓却截然相反,心情不美,“陛下听过杯弓蛇影的典故吧,画只是影子,击垮她的是多疑和内心的恐惧。”
至于让人夜里搞出鸮的叫声,就是让原本就惊疑的人幻觉加深,到最后才会生了心病。
“可你是如何知道她怕鸮鸟的?”
钟粹宫宫女少说也有三五十个,日常出入的更多,她对两年前的事情所知皆无,却能精准的揪出来看管库房的宫女,这很难让人相信是凭运气办到的。
“陛下难道忘了,阿姐入宫的第一年就卷入了一桩人命官司,有两位贵人离奇自杀了,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宫中都有人听见夜鬼悲鸣……”
“所有人都觉得是她们的冤魂作祟,是想向阿姐索命,荒谬绝伦,不过是鸮啼鬼啸,装神弄鬼的把戏,竟然还能扯上阿姐——”
许执麓气的脸发红,小巧精致的脸笼在光影里,睫毛浓密,唇珠饱满,更多几分秾丽和媚态。
祁郢日理万机,真没记住这种琐碎事情,有刘太后掌六宫之事,加上苏皇后处事也很公正,他不在意的细枝末节也入不了他的眼。
“《冥音录》有载,鸮啼之声哀怨幽幽然,闻者莫不唏嘘。”祁郢愣神了一下,又神色如常,只是声音有些低哑,“宫中杂役皆不识字,听信流言也不奇怪。”
“玩弄鬼神的人总是要自食其果。”许执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并不需要花费太多精力去寻找,放出饵料,咬钩的就是鱼。
这话说完,两人又冷场了,夏日明媚,又有花香相助,本该是一番良辰美景,奈何……又安静了一会儿,祁郢才问,“你要找一幅鸱鸮画并不难,为何让刘金贵寻枭鸟栖息图?”
这是他看过画之后很不解的地方,但那时候没放心上,只当她是兴之所至。
如今想来,她绝不会做多余而无意义的事情。
“不是鸱鸮,是鸱鸺,江东人呼此恶枭食母,由来已久……”许执麓以前也只是听说有些地方的人笃信一些子虚乌有的怪传,今日却是亲眼所见,所谓夜鬼就是鸱鸺,叫起来像家里死了妇人发出的呜噜噜的啼叫,在他们耳中是阴郁而催人泪下,充满悔恨和叹息,是情绪低落心境忧郁的孤魂野鬼。
因为他们笃信‘恶枭食母’,才会有‘鸮栖冥树’寓意赎罪的传闻。
“民间流传更广的故事是夜行游女,夜里出行,白天隐藏,像鬼神一样,它长了毛就是飞鸟,脱下毛就是妇女,它没有子女,喜欢偷别人的孩子……”
夜行游女的毛落在小孩子衣服上,就会被鸺鹠鸟作怪伤害,有的人说这种鸟是难产的妇人死后变成的。
所以那名叫蔡欣的宫女被一幅画逼出了心病,险些要疯掉就被怕她闹出事来的幕后人毒死了。
安静的听她讲述这段地方习俗于祁郢而言,是享受而新奇的,这个女人到底是读了多少书,连地方怪谈都知晓的一清二楚。
“诗经云,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庄子又云鸱鸺夜撮蚤……又或是《尔雅翼》有书鸱鸮与鸺鹠之别,且说稍长从母索食无以应于是而死,故而有恶枭食母之说……这夜行游女倒是第一次听说,”祁郢不信天命,更毋提怪力乱神,“你看的是《异闻录》——”
“鸮类食母乃误记,所谓的恶枭食母根本就是个谬言!”许执麓打断他,毫不客气的指出他不仅偏听,竟然还偏信,当真是有成为昏君的潜质。
懒得再听他‘昏言昏语’的许执麓站起身来,“陛下有空多读书吧,一国之君尚且腹内空空,难怪满宫尽信恶枭食母。”
祁郢被数落的脸皮发烫,也豁然站起来,“正也是你,反也是你,话倒全让你说了!”
恶枭食母是她说给他听的,现在倒过来推翻,还说他孤陋寡闻肚里无货,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怎么,还怪我?”许执麓平静反问。
怪她懂太多?她只是讲述那些愚蒙传说,鬼怪之谈,可没说过自己信。
吵不过她,根本吵不过……挫败感让祁郢抿紧了唇,沉下来脸,那一瞬他眼神很锐利,如同刀锋,“《汉书郊祀志》上亦有载,枭,食母,《魏书恩幸传》注释枭獍反噬之志……《史记封禅书》注云枭羹……”
“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一句谬言被典籍层层附会,从不去想真相是什么——”许执麓再次打断他的滔滔不绝,“诲尔谆谆,听我藐藐,稍不附己者,必加诬谮!”
听的祁郢七窍生烟万窍怒呺,这小女子当真是比御史台的老御史还要刁钻刻薄,强词夺理……
“朕倒要查一查,到底恶枭食母是真还是假,你且等着。”
谁会怕一样,无知还不肯谦虚!
许执麓离开荷花池时,嘴里呵呵,满脸嘲讽,萱草却觉得她心情好像……突然变好了。
可惜她被厦顺他们赶得太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刘金贵赶过去祁郢身边却是心头发颤。
自家皇上多少腥风血雨没见过,抄家灭族也是等闲事儿,这会杀气腾腾的……吓人!
天杀的……这惹得,管杀不管埋!
许执麓灭人威风这种事从小就干多了,她并不觉得多得意,反而还会引以为戒,学而无涯,笔耕不辍,方能先人一步!
祁郢涉猎之广其实不下于她,至少那句《尔雅翼》有书鸱鸮与鸺鹠之别,提及了恶枭食母,她也不知道,这次被她抢夺了先机,批驳的颜面大失,可真是好遗憾呢。
回到芳若殿,成姑姑亲自端了杨梅饮子上来,凉凉的非常好喝,“娘娘润润口,刚还备好了荔枝露和葡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