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李奕的声音变得很低,藏着一股与他年龄不符的沧桑。
这是他在融合记忆后,一直压在心底的秘密。
“我曾经有个大哥,叫李玄。”
沈挽月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枕着的那条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铁。
“他十五岁从军,十七岁凭军功挣了个校尉。文韬武略,天生就是当将军的料。”
他的声音没有波澜,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十八岁那年,他在一场遭遇战里,死了。”
“战报上说,是巧合。”
“他坐下的战马,恰好那天吃了不干净的草料,在关键时候脱力。”
“他最信任的副将,恰好拉了肚子,没能跟上一起去侦查。那天刮的风,也恰好把求援的狼烟吹散了……”
李奕停住,胸腔里发出一下压抑不住的震动,像是一声被强行咽下的叹息。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那个能带着亲兵冲散千人军阵的猛将,就这么被十几个金狼斥候围杀,死得不明不白。我至今还记得,尸体运回来时,父亲一夜白了头。”
那份刻意压制的平静里,沈挽月听出了一种被磨平棱角后,深可见骨的痛。
“从那天起,我明白了。”李奕的声音更低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我喝酒,斗鸡走狗,把自己弄得一身病,成了神凰城人人笑话的纨绔,一个谁都懒得多看一眼的药罐子。”
所谓的纨绔和病弱,不过是一层厚厚的壳。
壳里面,是一个看着兄长惨死,独自在黑暗中隐忍了许多年的少年。
沈挽月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一股陌生的酸楚与愤怒交织着涌上喉咙。
这个在战场上谈笑间搅动风云的男人,原来一直活得这么辛苦。他的经历,与她何其相似。
只不过他学会了藏起锋芒,而她只想用手中的枪,为母亲讨回公道。
沈挽月翻了个身,面对着李奕,然后伸出双臂,有些笨拙地,却又很用力地将他抱住,恨不得将他揉进自己身体里。
她把脸埋在李奕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一下下,像战鼓响在自己的耳膜上,也敲在自己的心上。
“以后,”她闷闷地开口,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砸得无比坚实,“我护着你。”
……
第二天,望北城临时征用的议事厅。
白夜阑坐在主位,神情冷肃。李奕和沈挽月坐在她的左手边。
赵信则站在大厅中央。
“赵信,本将问你。”白夜阑的声音不带温度,“严燎云让你追杀金狼圣女和李公子,为何最后却与李公子同行?”
赵信看了一眼李奕。李奕正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
赵信收回目光,沉声回答:“回白将军,末将奉命追击,不敌金狼圣女,反被其所擒。后来……是李公子用计,才让我们脱身,并反过来收服了我们。”
他将事情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隐去了李奕惊世骇俗的武力,只强调萧潇受伤,和计谋智取的功劳。
白夜阑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没有全信,但也没有反驳。“宣威营与金狼王庭勾结,你可知情?”
“要说末将全然不知,那也不对。”赵信摇头,“罪将是相信了配合行动会带来两国的和平,才会心存侥幸,不多问,存着默契听令。”
“加上严将军治军极严,我等从未接触过核心机密。”
白夜阑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么说,一切都指向严燎云本人?”
“白将军,”李奕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此事若要彻查,必然牵连甚广。但宣威营的普通士卒,大多是大周子民,即便有罪,也未必有叛国之心。若将罪责范围扩大,一旦逼反了他们,望北城好不容易稳住的局势,怕是又要乱了。”
白夜阑听懂了李奕的潜台词,大军哗变是动摇国本的大罪。将罪责锁定在严燎云及其心腹身上,对于普通士卒则重拿轻放,是眼下最稳妥的处理方式。
“我明白了。”白夜阑站起身,目光锐利,“赵信,你暂归沈统制麾下羁押。我将亲率本部人马,即刻赶赴黑水河,凭陛下密旨,直接拿下严燎云及其党羽,彻查此事!”
“若查明究竟,自然会按规矩处理。”她雷厉风行,立刻做了决定。
“至于李公子……”她看向李奕,“你便和沈统制暂留望北城,等我处置完严燎云,再一同回京。”
这正合李奕的心意。
白夜阑带着人马很快离开,望北城暂时恢复了平静。
李奕和沈挽月开始整编降卒,加固城防,清点缴获的物资。
三天后,两万由定远军副将,云麾使赖通带领的镇北军援军到达。
他带来了充足的粮草和器械补给,并且受命暂时归沈挽月节制。
望北城防线,彻底稳固。
时间一晃,又是五天过去。
这天下午,李奕正在城墙上,和沈挽月一起规划着新的防御工事图。一名传令兵匆匆跑上城头。
“报——!都督!”
“神凰城来的天使到了!还有太医院的院正大人,说是奉陛下旨意,前来为李公子……诊治!”
李奕和沈挽月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女帝的动作,比想象中还要快。
两人来到城主府前,只见一队披甲执锐的禁军护卫着几辆马车,阵仗不小。
为首的凤凰令使黄辛,身着玄色锦缎长袍,袖口与衣摆的暗金凤凰羽纹在阳光下不兴波澜,一袭半透的血纱披风。
匆匆赶来的云麾使赖通与一众将士,一并随同单膝跪地,高呼“恭迎天使”。
看到人齐了,黄辛立即取出圣旨。“沈挽月,李奕接旨。”
她展开明黄卷轴,“……银枪少将沈挽月,临危受命,斩杀敌酋,击溃敌军,扬我国威,朕心甚慰,特赐予‘破军’银枪一杆,晋从二品银枪都督,加太子少保衔……然闻李奕旧疾复发,朕寝食难安……特遣太医院院正张景,携上等药材,星夜驰援。又念其身边无人照料,特着花时薇与其即可完婚,望其好生调理,早日康复。钦此!”
李奕听完,脑子里只剩下三个字:好手段。
送药,是安抚。送人,是监视,也是分化。这位女帝,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
圣旨念完,赖通等将领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满笑容,齐齐转向沈挽月。
“恭喜沈都督!贺喜沈都督!”
“陛下圣眷优渥,此乃天大的荣宠啊!”
嘴上恭喜着,但他们的眼神却控制不住地往李奕身上瞟,那表情古怪至极,混合了羡慕、同情,还有浓浓的看好戏的期待。
“全赖将士用命,挽月愧受陛下隆恩。”
沈挽月嘴上谢恩领旨,但李奕能感到,身旁那刚刚还带着暖意的气场,正以惊人的速度冷却、凝结。
这时,须发皆白的太医院院正张景上前,拱手行礼,不卑不亢:“老夫张景,见过沈都督,见过李公子。”
“院正大人一路辛苦。”李奕客气地回礼,同时暗中握住了沈挽月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心一片冰凉。
就在这时,一道纤弱的身影从张景身后款步走出。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浅绿色长裙,身形纤弱,肌肤白得近乎透明,仿佛北境的风沙稍大一些,就能将她吹倒。一张我见犹怜的瓜子脸,眉眼温婉,长途跋涉带来的倦意,非但没折损她的容貌,反而增添了一份楚楚动人的气质。
高端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沈挽月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钉在了这个女人身上。
不同于战场上感知到的杀气,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柔弱,无害,却像一根看不见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过来。
那女子无视了周围所有人,她的眼中只有李奕。她走到李奕身前三步处停下,身体微微前倾,盈盈一拜,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每一个字都带着钩子。
“时薇,见过夫君。”
“夫君”两个字,轻柔却又清晰无比地落进沈挽月的耳朵里,比三万金狼铁骑的冲锋还要刺耳。
“咯吱——”
一声轻微的、牙酸的声响。
沈挽月握着那杆新得的“破军”银枪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坚硬的精钢枪杆在她指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原本嘈杂的府前空地,瞬间死寂。
沈挽月周身的气息,从北境炙热的烈日,陡然变成了极北冰原上能冻结灵魂的寒风。
她那双见过血与火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那个叫花时薇的女人。
眼神是没有半分遮掩的敌意。
她不懂什么叫弯弯绕绕,只知道。
自己的窝,自己的男人,在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又被别的女人给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