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岳心头一松。
他这个当爹的,还想着要不要暂避锋芒,儿子却已经想着要如何掀翻棋盘了。
“你……”
李崇岳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打算怎么做?”
李奕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书房的窗边,看着窗外夜色中高挂的灯笼,橘黄色的光晕映得他半边脸庞明暗不定。
“爹,事情可能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
他转过身,缓缓开口。
“卫守真,一个表现得忠心耿耿的皇室供奉,说她用自己的死来构陷长公主,为陛下清除政敌,这本身就很奇怪。”
李崇岳的思绪被强行拉了回来,跟着儿子的逻辑走。
“奇怪?”
李崇岳咀嚼着这两个字。
“对!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最好的归宿就是死亡。”
李奕的语调没有丝毫波澜。
“她知道陛下当年是如何反杀十五位宗师的,也知道我母亲之死的真相。这些秘密,她守了十二年。”
书房内的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
李奕顿了顿,给父亲留出消化的时间。
“从吏部尚书柳若妍,到长公主朱璎,再到这个诡异的卫守真,甚至包括在江南有很多小动作的道玄派。”
“他们看似分属不同阵营,互相倾轧,但或许,他们背后都站着同一个人,或者说,同一股势力。”
轰!
李崇岳的脑子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雷。
他戎马一生,自问见惯了生死,也听多了阴谋诡计。
可他从未想过,水火不容的文官集团、皇室血脉、还有道玄派这样的大周第一江湖宗门,背后竟可能会是同一股力量在操控!
它既能渗透皇室供奉,又能操控朝堂文官,甚至连江湖宗门都能随意驱使。
李崇岳感觉自己脊背发凉,他征战沙场数十年,哪怕被数万敌军包围,都未曾有过如此无力的感觉。
那是一种面对未知的恐惧。
“你娘的死……”
李崇岳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包括后续传出她是草原贵女,我有金狼血脉的传闻,都是是被算计好的。”
李奕说完所有猜测。
残酷,而直接。
李崇岳颓然坐回太师椅上,那张曾经经历过无数风霜刀剑的坚毅脸庞,此刻写满了茫然和自责。
整整十二年。
他以为女帝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又强大得可怕。
所以步步退让,装聋作哑,甚至不敢去深入追查妻子的死因,生怕给李家招来灭顶之灾。
到头来,他所谓的谨慎和隐忍,不过是人家棋盘上,一枚按部就班移动的棋子。
“我……”
李崇岳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她没说错,我真是个蠢货……”
他一拳砸在身前的红木书桌上,坚实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以为在保护你和这个家,实际上,只是一个瞎子,在人家画好的格子里打转……”
这位新晋的太尉,大周军方的巨擘,此刻充满自我怀疑和否定。
看着父亲被这沉重的真相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李奕默默叹了口气。
摧毁一个人的信念,远比杀死他更残忍。
但他必须这么做。
因为接下来的路,他需要一个清醒的,能并肩作战的父亲,而不是一个活在过去误解和恐惧里的镇国公。
他走到书桌前,亲自为李崇岳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
“爹,现在自责没有用。”
李奕将茶杯推到父亲面前,转移了话题,用一种平缓的语调问道。
“镇北军,我们还能完全掌控吗?”
李崇岳猛地抬头,他从儿子的话里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镇北军二十万将士,有一半都是我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只要我李崇岳一声令下,他们……”
他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
他想到一个让他无法用“一声令下”来概括的人。
“爹,我听闻镇北军的穆清岩军师,算无遗策,智计超群。当年若无她的辅佐,您恐怕很难走到镇北将军的位置。”
李奕看着父亲的神态变化,心中了然,顺势问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穆清岩……”
李崇岳怔住了,脸上的颓丧和自责,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竟然微微泛起一抹不自然的颜色。
他下意识避开李奕的目光,端起有裂纹的茶杯,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书房里陷入安静。
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半晌,李崇岳才放下茶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眼神中,有追忆、敬佩,更多的是愧疚。
“你穆姨……”
他低声开口,连称呼都变了。
“……是个奇女子。”
李崇岳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镇北军团麾下,三大主力军破虏军中一个悍不畏死的先锋将军,凭着一股血勇在战场上冲杀。
是那个总是穿着一身青色儒衫的冷静女子,一步步教他如何排兵布阵,分析敌我。
帮助他从一个莽夫,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镇北将军。
“当年先帝眼见病重,太子和几位公主争得你死我活,文武百官无人能置身事外,大部分都觉得,应该拥立名分最正,根基最稳的太子。”
“是她……告诉我太子不堪大任,反而当时还是凤阳公主的陛下,值得效力。”
李崇岳的声音有些发沉。
“老部下都说我疯了,拿整个破虏军团四万人和李家的前途去赌一个最不起眼的寻常公主。”
“我力排众议,坚决站队。”
李崇岳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
李奕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李崇岳沉默了片刻,补充了一句。
“其实……不是我力排众议。”
“是她。”
“是你穆姨,在所有人都反对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李崇岳抬起头,仿佛能透过书房的屋顶,看到遥远的北疆雪山。
“她说,站太子,我们最多是从龙之功,赌凤阳公主,我们是擎天之功。”
“还有,大周天下乱得太久、病得太重,需要一个真正心狠手辣,又能容人施展才能的君主。”
“而太子,两样都不占。”
李奕的心脏微微一缩。
擎天之功。
好大的魄力,好毒的眼光。
在十二年前那种波诡云谲的局势下,就能断定当时最不被看好的公主朱凰能最终胜出,并且敢于压上全部身家。
这位穆姨,绝不简单。
“后来的一切,都证明了,她是真正的算无遗策。”
李崇岳的语调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钦佩。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思绪。
“这些年,我顾忌重重,既对不住你娘……”
“也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