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黄泉沼的过程有惊无险。除了那条不开眼的百足魔虫,杨戬又遭遇了几波潜藏于污秽之中的魔物袭击,有能喷吐腐蚀魂体的毒涎的沼蟾,有由无数怨念聚合而成的无形怨灵,甚至还有一株伪装成枯木、伺机捕食的噬魂妖藤。
这些魔物单个实力远不及那百足魔虫,但胜在诡异难防,且往往成群出现。杨戬凭借着蜕变后的天眼洞察先机,以及愈发纯熟运用的血煞之力配合精妙战技,总能以最小的代价将其解决。几次战斗下来,他对自己目前这具“半仙半魔”之躯的掌控,倒是愈发得心应手起来。只是那血煞之力如同烈酒,用之愈频,对心神的侵蚀也愈甚,战后往往需要花费更多时间来平复内心翻腾的杀意。
数日之后,他终于踏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死亡沼泽。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虽然依旧阴沉,却不再是纯粹的荒芜与死寂。
一条浑浊汹涌的大江横亘在前,江面宽阔,水色暗黄,奔流不息,发出沉闷的咆哮。这便是分隔阴阳路与更深处幽冥核心区域的“忘川”支流之一。江对面,隐约可见一片起伏的黑色山峦,那里煞气冲天,显然已接近真正的血海边缘,危险程度远超黄泉沼。
而杨戬此刻所在的江这边,靠近沼泽出口的地方,竟出乎意料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混乱的聚居地。
与其说是镇子,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自发形成的营地。简陋的茅屋、歪斜的帐篷、甚至直接挖掘的山洞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构成了几条泥泞不堪的街道。空气中混杂着沼泽的腥气、妖魔的体臭、劣质草药的苦涩以及一种属于亡命之徒的、紧张而躁动的气息。
形形色色的身影在其中穿梭。有面目狰狞、周身妖气缭绕的低阶妖族;有魂体凝实、眼神狡黠的鬼修;有浑身覆盖鳞甲或骨刺、煞气逼人的魔物;甚至还有一些气息晦涩、打扮怪异的散修或异族。他们彼此之间保持着警惕的距离,交易、争吵、或是用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打量着每一个新来的面孔。
这里是“渡亡集”,一个在幽冥血海威慑与天庭律法边缘艰难生存的三不管地带。逃亡者、寻宝客、黑市商人、以及渴望在乱世中攫取力量的亡命之徒,构成了此地的主流。
杨戬站在集市的边缘,目光扫过这片混乱的景象。他身上的青衫早已在沼泽中破损不堪,沾满了难以洗净的污渍,脸色因伤势和消耗而显得苍白,气息也刻意压制在比普通鬼修略强一线的水平,活脱脱一个在幽冥中挣扎求存、混得不太如意的散修模样。
他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让他暂时融入此地,打探消息,并寻找机会疗伤和接触更深层情报的身份。
略微沉吟,他迈步走进了这片龙蛇混杂之地。
泥泞的街道两旁,摆着各式各样的地摊。售卖的东西也光怪陆离:沾染怨气的残破法器、不知从哪个古墓挖出的阴属性矿石、用于滋养魂体的“魂晶”、甚至还有一些被禁锢的、瑟瑟发抖的小精怪。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充满威胁的低吼声不绝于耳。
杨戬沉默地走着,天眼的力量被他运用到极致,不动声色地收集着流散的信息碎片。
“……听说前几日有一队天庭的巡查使试图进入血海范围,结果在‘黑风峡’被打回来了,损失不小。”
“哼,天庭的手伸得再长,到了这幽冥地界,也得掂量掂量!冥河老祖可不是好惹的。”
“不止血海,西边那帮秃驴留下的烂摊子好像也不安分,前阵子有魔将进去探查,再没出来……”
“管他呢!最近‘骸骨原’那边好像有古战场遗迹现世,不少人都去了,据说里面有宝贝!”
“宝贝?怕不是催命符!那种地方,死得连渣都不剩……”
零碎的信息汇聚,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天庭在此地的掌控力确实有限,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暗流汹涌。而“古战场遗迹”、“宝贝”之类的词汇,更是让这潭浑水多了几分诱惑与杀机。
他走到一个售卖低阶草药和伤药的摊位前,摊主是个獐头鼠目、气息阴冷的鬼修。
“道友,需要点什么?我这有上好的‘阴髓膏’,对魂体伤势有奇效!还有‘蚀骨草’,用来淬炼魔兵再好不过!”鬼修热情地招呼着,眼神却在杨戬破损的衣衫和苍白的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杨戬没有理会他推荐的那些对自己毫无用处的幽冥之物,只是沙哑着声音问道:“可有能暂时压制体内异种雷霆之力的东西?”他刻意流露出几分被伤势折磨的痛苦。
那鬼修愣了一下,仔细打量了杨戬几眼,摇了摇头:“雷霆之力?还是异种的?道友这伤……可不轻啊。我这儿都是阴属性的东西,怕是帮不上忙,反而会刺激伤势。你若真想找,或许可以去集子东头的‘鬼医’柳夫子那儿碰碰运气,那老家伙脾气怪,但见识广,手里也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不过,诊金可不便宜。”
“多谢。”杨戬记下这个信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他并不指望真能找到治愈九霄神雷之伤的药物,这只是他伪装身份、打探渠道的一个由头。
就在他准备前往集子东头时,前方一阵骚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见几个浑身缠绕着黑色魔气、形态狰狞的低阶魔物,正围住一个瑟瑟发抖的、看起来像是刚从阳间误入此地的生魂。那生魂是个老者模样,魂体淡薄,充满了恐惧与茫然。
“老东西,把你身上的阳气交出来!大爷们正好补补!”为首的一个独角魔物狞笑着,伸出利爪便要去抓那生魂。
周围的妖魔鬼修们大多冷眼旁观,甚至有些露出看好戏的神情。在这渡亡集,弱肉强食是唯一的法则。
那生魂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杨戬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那无助的生魂,又看了看周围冷漠的目光,内心并无太多波澜。漫长的神生与征战,早已让他见惯了生死与欺凌。天庭的“秩序”冰冷无情,而这幽冥的“混乱”同样残酷。
他本不欲节外生枝。
但不知为何,看着那生魂,他忽然想起了灌江口那些曾经信仰他、供奉他的凡人信徒。他们也是如此脆弱,需要庇护。而自己如今,与这流落幽冥的生魂,在某种程度上,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无助?
一种微妙的情愫在他心底滋生。并非纯粹的怜悯,更像是一种……物伤其类的触动,以及对自己如今无力状态的某种不甘。
就在那魔物的利爪即将触碰到生魂的瞬间,杨戬动了。他没有动用任何法力,只是如同鬼魅般一步跨出,伸手抓住了那魔物的手腕。
动作快如闪电,却又悄无声息。
那独角魔物只觉手腕如同被铁箍钳住,剧痛传来,竟动弹不得。他惊怒交加地回头,对上了一双深邃而冰冷的眼眸。
“滚。”
杨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让这些低阶魔物灵魂战栗的煞气。
那几个魔物被他的气势所慑,又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恐怖力量,顿时色变。他们看不出杨戬的深浅,但直觉告诉他们,眼前这个看似落魄的“散修”绝非他们能招惹的存在。
“你……你等着!”独角魔物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狠话,挣脱手腕,带着几个手下灰溜溜地挤进了人群,瞬间消失不见。
杨戬松开手,看也没看那几个逃走的魔物,目光落在那惊魂未定的生魂上。
“尽快离开此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便转身朝着集子东头走去,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
那生魂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朝着杨戬的背影连连作揖,然后慌忙向着集市外围飘去。
周围看热闹的妖魔鬼修们,看向杨戬背影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与忌惮,却无人再敢轻易上前搭话或挑衅。
杨戬心中并无多少行侠仗义的快意,反而更加沉重。刚才出手,虽未暴露根本,但终究是冒了风险。在这危机四伏之地,一丝一毫的仁慈或冲动,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但他并不后悔。
或许,坚守内心的某种尺度,正是他与这沉沦幽冥的魔物、与那冰冷无情的天庭,最后的区别。
他抬头望向灰暗的天空,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阻隔,看到了那高悬九重、制定规则的天庭。
你们的秩序,视众生如草芥。
而我的道……又该如何?
这个念头,在他踏入“鬼医”柳夫子那间破旧茅屋时,变得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