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微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赤石镇却已迫不及待地显露出它白日的狰狞。
空气中还残留着破晓时分的清冷,但只需稍待片刻,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酷热便会再度君临这片土地。
沙海客旅店的后院里,众人已经收拾停当。
几匹精挑细选的沙驼不安地踏着蹄子,颈间的驼铃发出沉闷的响声。
周衍最后一遍核对着地图和星象仪,眉头紧锁,仿佛要从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记里看出什么隐藏的玄机。
陆无言仔细检查着马鞍和行李的捆扎,动作干净利落,神色清冷如常。
熊葵虽然因为兄长的离去有些闷闷不乐,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行囊绑紧,那把看起来分量不轻的长柄战锤被她随意地靠在墙边,在晨曦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林三则围着他的宝贝木箱和那几头沙驼打转,嘴里念念有词:
......小凉棚的晶石能量还剩七成,够用两天;沙行者三号机左前肢关节有点涩,得再上点油......周大人,您确定咱们这路线能避开最大的那几处流沙?
我这沙行者可还是原型,要是陷进去了,那可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林大人,尽信书不如无书,尽信图亦然。
周衍头也不抬,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语气带着学者特有的严谨,
我只能根据现有的古籍记载和星象推演来推断。这西漠之地,流沙位置时有变动,如同活物,还需我们随机应变。
得,等于没说。林三撇撇嘴,目光落到一旁正饶有兴致观察沙驼的敖雨薇身上。
小龙女今日换了一身更适合沙漠行动的浅蓝色劲装,依旧清新脱俗,与周遭黄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
雨薇妹子,你看这大个子玩意儿作甚?你们北海不是都骑那些威风凛凛的海兽吗?
敖雨薇转过头,嫣然一笑,晨光在她精致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海兽虽巨,却无这般温顺有趣。
你看它的眼睛,多温柔啊。
林大哥,我们何时出发?我都等不及要看看这大漠风光了。
她语气轻快,仿佛不是去冒险,而是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风光?
林三龇了龇牙,指着天边那轮已经开始散发威力的旭日,
妹子,待会儿太阳再升高些,你就知道什么叫风光了,保证让你风光得找不着北。
陆无言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调侃:
时辰不早,动身。
她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墨色的发丝在晨风中微微飘动。
一行人牵着沙驼,踩着尚未被晒得滚烫的沙砾,缓缓离开了赤石镇那低矮的围墙,真正投身于那片无垠的、死寂的黄色海洋。
身后,小镇在晨雾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下。
起初,脚下尚是较为坚实的戈壁滩,零星点缀着些耐旱的荆棘丛和奇形怪状的风蚀岩石。
但随着日头升高,周围的景色逐渐变得单调起来。
除了沙,还是沙。
连绵的沙丘如同凝固的金色波涛,一重接着一重,延伸至视野的尽头。
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空气炙烤得扭曲晃动,远处的景象如同水中倒影般摇曳不定。
即使有林三的千机阵盘持续散发着清凉光晕,那无处不在的炽热辐射依旧让人口干舌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感。
我的娘诶......
走了不到一个时辰,林三就开始叫苦连天,他扯开衣领,用手徒劳地扇着风,汗水刚渗出皮肤就被蒸干,
这鬼地方,简直比帝都夏天最热的灶房还闷!
我说周大人,您那宝贝星象仪能不能指条凉快点的路啊?
再这么走下去,我怀疑咱们还没找到那劳什子焚天炉,就先变成人肉熏干了!
周衍骑在沙驼上,一手捧着不断微微颤动的罗盘,一手拿着本皮质笔记,不时记录着什么,闻言无奈地摇头:
林大人,星象指引方向,不管冷暖。你若嫌热,不如请敖姑娘再施展些润泽之术?
敖雨薇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周大人谬赞了。此地水行元气稀薄得可怜,我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维持大家不被烤得太干,减缓些水分流失。
若要大规模降温,却是力有未逮了。
她指尖萦绕着极其淡薄的蓝色水汽,那水汽如有灵性般在每个人周围形成一层几乎感觉不到的湿润薄膜,带来些许微不足道的凉意。
熊葵倒是比林三耐熬些,她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水,用袖子抹了把嘴,声音依旧洪亮:
哥说过,心静自然凉。林三哥,你少说几句话,少胡思乱想,兴许就没那么热了。
熊葵,你这话就不对了,
林三有气无力地反驳,感觉舌头都有些发粘,
说话能分散注意力,不然光想着热,那才难受呢......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北海的冰山,玄冰宫的凉气......
一直沉默寡言,走在队伍侧前方,仿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云瞎子,忽然用他那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的嗓子开了口:
热......还是小事......这沙子底下......不太平。
他这话声音不大,却像一滴冷水滴入滚油,让众人原本被酷热折磨得有些涣散的精神瞬间一紧。
林三立刻追问,声音都拔高了些:
云前辈,您又感应到什么了?是不是......是不是那些耳朵和眼睛?
云瞎子灰蒙蒙的、没有焦点的眼珠朝着看似平静的沙地望了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说不清......很多杂音,很乱......像是有东西在沙子里钻来钻去,又像是......很多细碎的脚步声,密密麻麻......
周衍闻言,立刻警惕起来,迅速收起笔记,从随身行囊里拿出一个造型古怪的仪器——那东西像个铜制的喇叭,底部却嵌着一个光滑的金属圆盘。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圆盘紧紧按在滚烫的沙地上,然后将耳朵贴近喇叭口,屏息倾听。
片刻之后,他猛地抬起头,脸色微变:
地下确有异常震动!频率极快,数量......不少!而且正在靠近!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众人脚下的沙地突然毫无征兆地沸腾起来!
原本平静的沙面如同投入巨石的湖面,剧烈翻滚、塌陷!
小心!敌袭!
陆无言清叱一声,声音如同冰玉相击,长剑沧啷出鞘,在烈日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寒光,映亮了她锐利的眼神。
嗖嗖嗖——
数十道黄影从翻滚的沙地里激射而出!
快如闪电!那是一种形似蜥蜴,却长着蝎子般狰狞尾钩的怪物,通体土黄,与沙砾颜色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在运动,根本难以察觉。
它们体型不大,却速度惊人,张开的嘴巴里布满细密而尖锐的牙齿,带着一股腥臭的风声,悍不畏死地扑向队伍!
是沙蝎蜥!
周衍惊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群居生物,尾钩有剧毒!小心不要被划伤!
列圆阵!熊葵,护住右翼!
陆无言的声音冷静得如同磐石,瞬间下达指令。
熊葵早已拔出佩戴的大刀,娇小的身躯里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惊人力量,娇喝一声,一记势大力沉的横劈,就将一只扑向敖雨薇的沙蝎蜥一刀两段,黄绿色的体液溅在沙地上,发出的轻响。
陆大人放心!
林三反应极快,心念一动,一直悬浮在众人头顶的千机阵盘光芒一闪,数个防御模块瞬间被激活,在周衍和敖雨薇外围形成了一圈淡金色、略显透明的光盾 几声闷响,挡住了几只沙蝎蜥疯狂的扑击。
同时,他那个宝贝木箱再次打开,几只经过改装的沙行者呼啸而出!
这一次,它们不再是单纯的侦查形态,八只金属节肢的末端噌地弹出了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刀刃,如同真正的捕猎蜘蛛般,灵活而迅猛地迎向那些怪物,刀光闪烁间,与悍不畏死的沙蝎蜥缠斗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金铁交击之声。
嘿嘿,来得正好!
林三虽然嘴上总是叫苦不迭,真到了动手的时候,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精神高度集中,眼眸深处有精光闪动。
他同时分心操控着千机阵盘的防御和沙行者的攻击,竟也显得有模有样,指挥若定,
正好拿你们这些藏头露尾的家伙,试试我这沙漠蜘蛛的刀够不够快!
然而沙蝎蜥的数量实在太多,而且神出鬼没,不断从各个方向的沙地里钻出,仿佛无穷无尽。
一只格外狡猾的沙蝎蜥,巧妙地绕过了一只沙行者的拦截,细长的尾钩如同毒蛇出洞,带着一股恶风,悄无声息地直刺林三的后心!
林大哥小心!
敖雨薇一直关注着战场,见状不由惊呼出声,她想也不想,下意识地抬手,体内龙族元力涌动,一道凝实如实质的淡蓝色水箭瞬间在她指尖成形,地一声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打在那只沙蝎蜥相对脆弱的头部侧面。
虽然水箭威力不足以致命,却也将它打得一个趔趄,攻击方向偏了几分。
林三感觉脑后风响,汗毛倒竖,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就地一个懒驴打滚,颇为狼狈地躲开了这致命一击。
沙砾沾了满身,他回头看到那只被水箭打懵、摇头晃脑的沙蝎蜥,吓了一跳,对着敖雨薇喊道:
谢了妹子!回头我一定给你做个会喷水、会游泳的大乌龟!保证比这些沙地里的丑八怪好看!
陆无言剑法如神,身姿飘逸灵动,在沙蝎蜥的围攻中宛若闲庭信步,每一剑都精准无比地点在沙蝎蜥的眼睛、关节或者尾钩与身体的连接处等要害,或是干脆利落地直接斩断那致命的毒钩。
她的存在,仿佛是整个混乱战场的中流砥柱,所到之处,沙蝎蜥纷纷毙命。
熊葵则完全是另一种刚猛暴烈的战斗风格,力大势沉,那柄看起来就沉重无比的大刀在她手中如同灯草般轻盈,挥舞得虎虎生风,带起阵阵恶风,靠近她的沙蝎蜥非死即残,几乎没有一合之敌。
云瞎子虽然目不能视,却总能提前那么一刹那感知到最危险的攻击来自何处。
他那根歪歪扭扭的木杖偶尔看似随意地点出,必定指向某处即将破沙而出的攻击点,或者某个容易被忽略的死角,用他那沙哑的嗓音简短提醒:
左下!身后沙地!
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团队渐渐稳住了阵脚,配合也开始变得默契起来。
林三的傀儡与众人形成了有效的互补,沙行者凭借速度和刀锋牵制、千机阵盘的光盾提供关键防护,陆无言和熊葵一灵巧一刚猛,负责主攻和清除威胁,周衍和敖雨薇从旁策应,云瞎子则如同一个精准的预警罗盘。
虽然沙蝎蜥数量众多,凶悍异常,却也无法真正突破他们逐渐紧密的防御圈。
战斗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沙地上的动静才渐渐平息下来。
最后几只沙蝎蜥似乎察觉到了这群硬骨头不好啃,发出几声尖锐的嘶鸣,迅速钻回沙地。
它们如同它们出现时一样突兀,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数十具怪物的尸体杂乱地躺在被弄得一片狼藉的沙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臭和灼热的气息。
结......结束了?
林三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滚烫的沙地上,也顾不上烫了。
同时精密操控多个傀儡,对他的精神力消耗着实不小,脸色都有些发白。
他看了看那些被敖雨薇水箭打湿、此刻正在高温下快速蒸发的沙蝎蜥尸体,又看了看自己那几台沾满沙尘、黏液和些许绿色体液,但依旧顽强运转着的沙行者,咧了咧嘴,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
看来我这沙漠蜘蛛还得再改进改进,这沙子沾多了,关节运转确实受影响,回头得加点防尘的机关......
周衍蹲下身,强忍着那股难闻的气味,小心地用一根金属探针翻看一只沙蝎蜥的尸体,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奇怪......据《西域异兽志》记载,沙蝎蜥虽然生性凶悍,但通常不会如此大规模、如此有组织地袭击大型队伍......除非......
除非有人驱使。
陆无言收剑归鞘,动作流畅自然,语气冰冷如西漠的夜风,她锐利的目光扫过周围看似恢复平静、实则暗藏杀机的沙丘,仿佛要找出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操纵者,
或者,有什么东西,惊扰了它们,让它们变得如此狂躁。
云瞎子用他那根歪扭的木杖,指了指那些沙蝎蜥钻出来时留下的、正在被流沙缓缓填满的洞口,沙哑道:
它们......是被惊扰的。有什么东西......在更深的地方活动,把它们......赶了上来。
更深的地方?
林三一个激灵从沙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拍打身上的沙土,追问道,
云前辈,您是说......那些耳朵和眼睛?是它们在搞鬼?
云瞎子沉默了片刻,灰蒙蒙的眼珠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沙层,看到了地底深处的景象,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确定:
可能......是它们的手脚。
一股无形的寒意,悄然爬上众人的脊背,甚至连周遭的酷热都似乎被这股寒意驱散了几分。
这茫茫黄沙之下,隐藏的东西,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多,还要诡异。
敖雨薇走到林三身边,递过一个水囊,关切地问:
林大哥,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事没事,
林三接过水囊,仰头灌了一大口,清凉的水液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慰藉,他抹了抹嘴,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驱散那份不安,
就是有点脱力,歇会儿就好。多亏了你刚才那一下,不然我身上非得多个窟窿眼不可,那可就真没脸见人了。
敖雨薇被他逗得掩嘴轻笑,眉眼弯弯,暂时冲淡了战场带来的紧张气氛。
熊葵提着她那柄大刀人走过来,小脸上因为战斗而泛着红晕,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显得有些兴奋:
陆大人,这些家伙看着吓人,其实也不经打嘛!还不够我活动筋骨的!
周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沙土,面色依旧凝重,他环顾四周,沉声道:
此地不宜久留。沙蝎蜥的血腥味可能会引来其他更麻烦的东西。我们必须尽快赶到下一个预定的休整点。
众人不敢耽搁,简单处理了一下轻微伤势,清理了傀儡身上沾染的污秽,便再次踏上征程。
只是经过这番突如其来的袭击,每个人的警惕性都提到了最高,行走之间,眼神都不由自主地会瞟向脚下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黄沙。
林三更是将沙行者的侦查范围扩大了一倍,让它们如同最忠诚的哨兵,在队伍前后左右更远处的沙地下游弋,时刻监控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烈日依旧酷烈,无情地炙烤着大地。黄沙依旧无边,绵延到视野的尽头。
但在这片死寂而壮阔的黄色之下,仿佛真的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正透过沙粒的缝隙,默默地、冰冷地注视着这支在沙海中艰难前行的渺小队伍。
云瞎子昨夜那句黄沙之下,亦有耳目的警告,不再仅仅是一句玄乎的预言,而是化作了无形的阴影,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林三看着前方那起伏不定、仿佛永无止境的沙丘,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看似单调乏味的黄色,竟然如此深不可测,危机四伏。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木箱里那些尚未完成的傀儡设计图,心中暗忖:
看来,光会打架的蜘蛛,还真是不够用啊......得弄点更能挖地、更能探路的新花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