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山的雪雾还未散尽,崖底剑冢内的震颤余波仍在石缝间游走。烛九溟后颈的圣骨金纹微微发烫,将这阴寒之地映得泛起一层暖黄光晕。他垂眸望着石棺前那具枯骨——三百年前古剑宗宗主的遗骸,此刻正发出清越如磬的轻鸣,像是有活物在骨缝间拨弄玉弦。
方才因古剑离鞘震散的锈粉突然起了异动。那些本该随灵气流散的铜锈细屑,竟如归巢的沙鸥般打着旋儿聚拢,金褐色的粉末在半空中织成一张细网,缓缓覆向骸骨。可当这张网触及骸骨左侧第三根肋骨时,异变陡生——那根泛着青灰的肋骨突然发出脆响,裂纹如蛛网般从骨节处蔓延开来,地折作两截,半枚青铜令坠地,在积尘里砸出个浅坑。
剑狱令!
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震得石壁落灰。剑痴长老佝偻的身形如离弦之箭扑过去,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进青铜令的纹路里。他本就花白的须发散乱地垂在胸前,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晶亮的泪,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呜咽:三百年了......我师父临终前用血写在石壁上的话,竟成真了!
烛九溟抬眼望去,剑痴长老颤抖的手指正指向崖壁最深处。那里的刻痕极浅,若不是他圣骨金光流转,几乎要与青苔斑驳的石壁融为一体。待金光扫过,暗红的血渍骤然显形——剑认主时,剑狱开;剑狱开时,锁真仙。
他弯腰拾起青铜令,入手沉甸甸的,凉意透过掌心直窜入肺腑。青铜令表面铸着九座相连的剑峰,每座峰底都缠着锁链纹路,最中央的那座剑峰下,二字深嵌铜纹,笔画边缘还带着些微的锯齿,像是被利器生生凿出来的。指尖拂过锁链,识海中突然翻涌如潮——
三百年前的画面如泼墨般展开:古剑宗山门被黑红色符印笼罩,那些符印似有生命,如毒蛇般啃噬着殿柱上的剑纹。宗主站在问心崖顶,周身剑气凝成实质,却见合道境的师祖盘坐于剑狱入口,道基处爬满符印黑斑,法相上的金纹正一寸寸剥落。以剑骨封道!宗主大喝一声,本命剑地出鞘,剑光如电劈开半枚青铜令。断口处迸溅的血珠落进令符,半枚令符嵌入他自己的肋骨,另半枚被他抛向剑狱深处,若有圣体承剑骨者至,剑狱自开,我宗道统不绝!
当年灵枢符印绞杀我宗时,合道境的师祖正要突破太初境,却被符印侵蚀道基。剑痴长老抹了把老泪,指节叩在青铜令的断口上,宗主用本命剑劈开这令,半枚随他入剑冢,半枚藏在剑狱深处。他说,若有一日圣体承剑骨者来,剑狱自开,师祖的道,便不会断在灵枢手里!
话音未落,剑冢外传来清越剑鸣。那声音起初如游丝,渐次汇聚成河,三十道身影鱼贯而入。为首的青年穿着缀满补丁的青衫,腰间悬着半柄锈剑,剑刃上的铜绿厚得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他踏入金芒范围的刹那,手中断剑突然轻颤,锈迹如晨雾遇朝阳般消散,剑身上竟浮起光影——
灵枢符印如黑潮漫过山门,古剑宗弟子们挥剑相抗,却见符印化作细针,专挑剑脊薄弱处钻。咔嚓!一声脆响,弟子的佩剑断作两截;又是,另一柄剑折成三段。鲜血溅上问心崖的积雪,将白缎染成绛红。合道境师祖的法相立在云端,背后二十四柄本命剑却被符印绞成碎片,法相脸上的金纹被啃噬出狰狞缺口,最后地散作光点。
我们的剑,原是护道的。为首青年攥紧断剑,指节发白如骨,喉结上下滚动,灵枢说他们的符印能化万物为养料,说剑修拘泥于形,不如枢修自在。我们信了,弃了剑,改修符......他突然哽住,断剑在掌心割出血痕,结果我们的命,成了枢的养料!
今日剑冢鸣,断剑醒。一名面容清瘦的弟子举起剑,剑身上暗红的血痕在金光里流转,像是被封印的魂灵在起舞,方才我们在崖顶,每柄断剑都在震,震得我们心口发疼——是剑在哭,哭我们忘了当年用剑护人的热血!
三十人同时单膝跪地,断剑齐指烛九溟后颈的剑骨金纹。积尘被膝头压出三十个浅坑,有人的膝盖本就缠着渗血的布带,此刻又洇出暗红。为首青年的声音发颤,却带着破茧的锐:古修!我们的剑锈了三百年,可剑心没锈。您若愿带我们抗枢,这三十柄断剑,便替您劈开灵枢的黑网!
烛九溟望着跪在尘中的众人。有人眼眶通红,有人脸上还沾着崖顶的雪屑,最末的小弟子不过双十年纪,握剑的手还在发抖。他又低头看掌心的青铜令,那断口处泛着幽光,像在等待什么。
识海中的古剑突然动了。那柄曾斩过九幽冥火的古剑,此刻化作一道金芒,自识海深处破云而出,没入青铜令的断口。青铜令地轻鸣,断口处泛起柔和的光,如两瓣被风雪吹散的莲花,终于在春日里重又闭合。
剑狱的锁,开了。他轻声道,伸手虚扶。三十人只觉膝弯一暖,像是有春风托着,竟被生生扶了起来。烛九溟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为首青年掌心的血痕上,当年你们的师祖用剑护道,今日你们用剑护生。这剑狱令,既是锁,也是钥——锁的是灵枢的贪,钥的是古修的魂。
他将青铜令收入怀中,转身望向剑冢外的断剑山。雪雾中,百柄断剑仍悬浮在崖顶,剑身上的锈迹已褪尽,露出青黑的剑身,剑尖直指天工城方向,似在应和他的话。剑痴长老突然剧烈咳嗽,从怀中摸出个褪色的布包,解开层层包裹,半块青褐色碎玉露了出来。
这是......当年我师父拼着最后一口气,从剑狱深处扒出来的。他将碎玉按在青铜令断口上,我藏了三百年,每日用灵液温养,就怕它碎在我前头......
两截令符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交界处腾起细碎的金芒,像是沉睡的古兽终于睁开了眼。
明日起,烛九溟握了握腰间的断剑,后颈剑骨金纹与圣骨图腾交相辉映,如两簇不熄的火,古剑宗的剑,要让天下人知道——活人护生的剑,比吃人的枢,硬得多!
崖外突然响起清越剑鸣。三十名弟子同时抽剑出鞘,金属相击的脆响混着雪落声,如万珠落玉盘般向千里外的天工城传去。那声音里有三百年的沉郁,像老松在雪压下的低吟;有今日的新生,像春芽破冻土的清响;更有一股不死的傲气,如剑脊般笔直——任灵枢符印如何绞杀,古修的剑,永远断不了根。
雪雾渐散,断剑山上空的百柄断剑突然同时震颤,剑气凝成实质,在云端划出一道金光。那光直通天际,像是给三百年的沉冤,给无数剑修的亡魂,指了条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