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城下的寒风卷着冰碴,掠过韩非玄衣下摆。他刚为那秦卒扎紧染血的布结,直起身,一点沾满泥污的素麻布片被风拍在他靴侧——正是伏念撕下捂脸、浸透金血与浊泪的袖口残布。布片半掩在秦卒伤口渗出的黑红血污里,边缘还挂着城墙青苔。
韩非目光微凝。他未看城上那蜷缩泣血的背影,只沉默地俯身,染着秦血的手指捻起那片残布。粗砺的麻质浸透了粘稠的金色血渍(伏念的),又混着暗红的泥血(秦卒的),沉甸甸的,带着未散的儒生体温与泪的咸涩。指腹摩挲过血迹斑驳的纹理,一种超越立场、直抵生命本身的沉重,压上心头。
就在此时。
一点冰冷的反光刺入眼角。
是太阿剑崩落时溅射出的半枚青铜碎片。不过指甲盖大小,边缘锋利,躺在一片折断的箭羽旁。碎片表面,残留着伏念紧握剑柄时沾染的模糊血指印,更深处,似乎还烙印着那道未干的“仁”字血痕的余韵。
韩非将伏念的染血残布塞入怀中,贴着心口那滚烫的“法”字烙印。另一只手,已拾起了那枚冰冷的青铜碎片。碎片边缘割破指尖,沁出的血珠迅速被青铜吸收,那残留的“仁”字血痕仿佛被唤醒,闪过一丝微弱的温润。
他没有犹豫。解下腰间那象征法家权柄的玄色玉匣。匣开,露出内里以金丝编缀、承载《韩律》总纲的紫檀木胎竹简。竹片温润如玉,刻满铁画银钩的律文,每一笔都透着不容置疑的秩序。
韩非以指为笔,蘸取自己指尖渗出的温热鲜血,混合着青铜碎片上伏念残留的金血,在那竹简卷轴最末端、象征法理源头的空白处,悬腕而落!
嗤——!
青铜碎片为刃,血为墨!锋利的碎片边缘深深凿入坚韧的竹肌!刻痕不似刀笔圆润,带着青铜崩裂的粗粝与战场的硝烟气息,每一笔都力透竹背!
“仁为舟,”(刻痕深峻,血沁如泪)
“法为海——”(笔锋陡然开阔,如海纳百川)
“无海之舟,倾覆在即!”(最后几字凿刻最深,带着雷霆万钧的警醒!)
血字在竹简上蜿蜒,金红交织,触目惊心!就在最后一笔“即”字收锋、青铜碎片几乎凿穿竹片的刹那——
嗡!
异变陡生!
那枚被韩非鲜血和金血浸透的青铜碎片,猛地爆发出柔和而磅礴的白光!光芒中,无数细小的、如同金粉般的文字虚影升腾而起——皆是《论语》残章断句!
光影流转间,一道由清澈水波与琅琅诵书声构成的虚影,自碎片光芒中凝聚显现!高冠博带,身形清矍,手抚长须,眉宇间是洞察世情的睿智与悲悯。正是儒家至圣——孔子的泗水虚影!
虚影的目光,仿佛穿透时空,落在韩非新刻于《韩律》总纲末端的血字之上。那刻痕中,伏念的金血、韩非的血、秦卒的血、乃至冷宫旧土的气息…交织成一片混沌而磅礴的人间图景。
孔子虚影并无言语。他只是伸出由水波与流光构成的手,指尖带着泗水的温润与杏坛的暖意,极其轻柔地、如同抚摸初生婴儿般,抚过竹简上那深刻而滚烫的“仁为舟,法为海”六字血痕。
随着他指尖抚过,那原本粗粝带血的刻痕,边缘竟变得温润圆融,血光内蕴,如同被圣道温养!虚影最后的目光,带着一种超越学派藩篱的深沉赞许,在韩非眉宇间停留一瞬,微微颔首。
旋即,整个虚影连同那枚耗尽力量的青铜碎片,化作点点带着书卷清香的青碧色光尘,随风飘散,融入曲阜未散的硝烟与诵经余音之中。
几乎同时!
“噗——!”
瓮城之上,伏念再次呕出一大口心头精血!这血却不再是无意义的溅落!金血离体的瞬间,竟在空中自行凝聚、拉伸、塑形!化作四个结构古朴、却饱含至诚之意的巨大篆字:
“有教无类”
四个金血大字,如同拥有生命,煌煌悬浮一瞬,随即化作四道温润的金色流光,并未飞向伏念,而是如同百川归海,猛地沉降,悄无声息地渗入韩非脚下那片被血与火反复浸透的焦黑土地之中!
韩非立于原地,手中《韩律》竹简末端,那“仁为舟,法为海”的血字刻痕温润内敛,与总纲森严的律文浑然一体。脚下焦土深处,仿佛传来大地贪婪吮吸金血、孕育新生的微弱脉动。他抬首望向城上,伏念染血的身影依旧蜷缩,头顶那顶破碎的儒冠,却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无形的支撑,不再摇摇欲坠。
法海初纳仁舟。圣者颔首,金血沃土。那株在冷宫旧土中挣扎而生的“法吻”兰,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冰绡般的叶片在寒风中,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