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老槐树落了层薄叶,像铺了层碎金。老班主坐在小马扎上,烟杆斜斜靠在腿边,铜锅被岁月磨得发亮,映出他满是皱纹的脸。看见云逍和苏荣手里的锦盒,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往烟锅里塞烟叶的手顿了顿:“这盒子……是从后台箱笼里找出来的吧?”
苏荣点点头,将锦盒放在他面前的石桌上。老班主揭开盒盖,指尖抚过那半块刻着“周”字的令牌,指腹在缺口处反复摩挲,像在触碰段滚烫的往事。“当年我还是个敲锣的小徒弟,玉麒麟登台,我就在侧台看。”他猛吸口旱烟,烟圈悠悠飘向槐树梢,“他那嗓子,亮得能穿破戏台顶子,《霸王别姬》里那句‘力拔山兮气盖世’,唱得台底下叫好声能掀了瓦。”
烟杆在石桌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地面。“出事那天是腊月十八,封箱戏。他扮的霸王,白梅香扮虞姬。后台暖阁里烧着炭盆,我去送锣时,正撞见周管事从暖阁出来,袖口沾着点白粉末,见了我就骂‘小兔崽子看什么看’,慌慌张张往账房跑。”
老班主往戏楼方向瞥了眼,那里的飞檐在秋阳里泛着灰。“开戏前,玉麒麟说头晕,白梅香给他泡了杯参茶,他喝了两口就上台了。唱到‘虞兮虞兮奈若何’,刚拔出宝剑,‘噗’地一声,血就从嘴里喷出来了,溅在虞姬的白裙上,像落了把红梅。”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白梅香当场就吓傻了,抱着他哭喊,可他眼睛直勾勾盯着后台,像是有话要说……”
苏荣翻开白梅香的信,递过去:“她信里说,周管事往胭脂里掺了东西。”老班主接过去,浑浊的眼睛凑近信纸,指腹擦过“周班主往你常用的胭脂盒里掺东西”那行字,突然重重拍了下大腿:“我就说不对劲!那天玉麒麟的胭脂比往常红得多,抹在脸上像渗血!白梅香后来偷偷换了盒,可谁知道周管事还有后手……”
“周管事后来当了班主,把凤仪班改叫‘聚福班’,不准任何人提玉麒麟的名字。”老班主从怀里摸出个褪色的荷包,打开是半块干硬的桂花糕,“这是白梅香那天给玉麒麟做的,他没来得及吃。她后来疯了似的找证据,被周管事锁在柴房,活活饿瘦了一圈。有天夜里我去送吃的,见她正往箱笼里塞东西,说‘总得留个念想,让后人知道他是清白的’……”
荷包上绣着的并蒂莲已经褪色,针脚却依旧细密。云逍想起箱笼里的蟒袍,突然明白那撕裂的腰部,原是白梅香想从玉麒麟身上撕下沾毒的衣料当证据。老班主将桂花糕放回荷包,小心揣进怀里:“周管事的儿子上周还来这儿,说要把老戏楼拆了盖酒楼。我拦着他,说楼里有玉麒麟的魂,他骂我老糊涂……”
他突然站起身,烟杆往地上一顿:“你们跟我来!”脚步虽有些蹒跚,却透着股执拗。穿过窄窄的巷弄,他指着戏楼后墙的砖缝:“这儿藏着东西。”云逍伸手抠开松动的砖块,里面掉出个油纸包,打开是本泛黄的账册,封面写着“聚福班收支”。
账册里夹着张字条,是周管事的笔迹:“玉麒麟挡路,除之。砒霜四两,混入胭脂。另备硝石,藏其玉佩,嫁祸白梅香。”字迹潦草,却字字如刀。老班主看着字条,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我就知道!当年账房先生说少了四两砒霜,周管事说是喂耗子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夕阳把戏楼的影子拉得很长,老班主坐在墙根下,给烟锅重新装了烟叶。“玉麒麟出殡那天,白梅香穿着虞姬的戏服,在台上唱了整场《霸王别姬》,唱到‘从一而终’,突然就倒了,再也没醒。”他吸着烟,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她俩的牌位,我偷偷供在阁楼里,求你们……别让戏楼拆了,让他们在台上安安稳稳唱一辈子戏。”
苏荣将账册和字条放进锦盒,轻声道:“我们会禀明官府,给戏楼立块碑,刻上他们的名字。”老班主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花,像老槐树上绽放的年轮。烟圈袅袅升起,与戏楼的飞檐融在一起,仿佛又听见当年的戏腔穿透岁月:“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巷口的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这段迟来的昭雪。云逍望着阁楼的方向,仿佛看见玉麒麟与白梅香的身影在台上相视而笑,衣袖翻飞间,终于把那场未唱完的《霸王别姬》,唱成了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