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那逍遥无羁的意志,如清风拂过水面,在土山“辰星观”前留下无声的问候与祝福后,本欲就此离去,继续那无始无终的云游。然而,就在祂的觉知即将彻底融入虚空、消散于无痕之际,一个温和而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念,如同精准的鱼线,轻轻“钩”住了祂那无形无质的存在。
“来都来了,茶都沏好了,不进来坐坐,喝一杯再走?”
是泥道士的声音。并非响彻云霄,也非直达神魂,而是如同老友间最寻常不过的招呼,自然而然地在那片承载了共同记忆的维度中响起,精准地传递到辰星的“耳边”。
与此同时,另一道温婉如水、带着盈盈笑意的意念也随之传来:“是啊,外面的风景再好,也比不上家里一杯粗茶的暖意。更何况,这茶……还是沾了你的光,才得来的‘云雾星芽’,别处可喝不到呢。”
是萍娘娘。
辰星那已然超脱的意志,在这两声充满故旧温情的呼唤下,不由得微微一顿。那绝对的自由与逍遥,此刻并未感到束缚,反而生出一种归家般的松弛与欣然。祂并未抗拒这份“挽留”,意念流转间,已在那承欢谷深处、紫竹林间的石桌旁,凝聚出一道澹澹的、由纯粹意念与星辉勾勒而成的少年身影——正是祂那“张辰”化身的模样,带着清澈的笑容,眼神中却蕴含着看尽红尘千万载的深邃与平和。
“叨扰了。”少年拱手,笑意温润。
石桌旁,泥道士与萍娘娘的本体正对坐而言。泥道士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手持拂尘,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眼神通透,比之当年在土山破观时,少了几分刻意隐藏的尘俗气,多了几分真正属于得道者的逍遥与诙谐。萍娘娘则是一袭素雅的宫装,云鬓轻挽,容貌温婉秀丽,周身流淌着温暖而慈悲的神光,令人见之忘俗。
见辰星化身显现,泥道士哈哈一笑,指了指空着的石凳:“坐坐坐,跟我们还客气什么?你现在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喽,我们这小小承欢谷,能请动你法驾光临,可是蓬荜生辉啊!”话语虽带调侃,眼中却全是老友重逢的真诚喜悦。
萍娘娘则已亲手斟满一杯清茶,推到辰星面前的石桌上。那茶杯是普通的青瓷,但杯中的茶水却颇为神异,并非寻常绿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澹澹的、仿佛蕴含了星光的银白之色,茶香清冽悠远,闻之便觉神思清明,周身舒泰,正是那所谓的“云雾星芽”。
“莫听这老头子胡诌,”萍娘娘嗔怪地看了泥道士一眼,转而对着辰星温柔笑道,“你能来,我们很高兴。尝尝这茶,是谷中新生的灵根,受了你的星辰余晖滋养,百年才得这么几两,平日里这老头子可是抠门得紧,自己都舍不得多喝。”
辰星含笑坐下,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汤入口,并非单纯的味觉享受,更像是一缕纯净的星光混合着天地灵机滑入喉中,化作温润的气流滋养着这具意念化身,更带来一种奇妙的宁静与通达之感,仿佛与整个辰星新界的秩序脉络都更加贴近了一分。
“好茶。”祂放下茶杯,由衷赞道,“蕴含星辉道韵,却又温润平和,不显霸道,确是难得珍品。”
“嘿嘿,那是自然。”泥道士得意地捋了捋胡须,自己也美滋滋地品了一口,眯着眼回味半晌,才悠悠道,“说起来,你这趟云游,可是逍遥快活?看你这模样,怕是连‘辰星’这名头都快忘了吧?”
辰星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周围静谧祥和的紫竹林,感受着承欢谷那与世无争却又深深融入辰星新界秩序的氛围,坦然道:“名号本是虚妄,责任已化自然。如今随心而行,无处不可去,无景不可观,倒也自在。”
萍娘娘闻言,眼中流露出欣慰与了然之色:“如此便好。当年见你挣扎于迷雾,纠缠于身份,虽知你命格非凡,却也时常为你揪心。如今见你真正超脱出来,与道合真,我们也就放心了。”
“超脱?”泥道士却摇了摇头,晃着手中的茶杯,看着其中荡漾的星辉茶汤,语气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调侃,“说超脱,便是着相。依老头子我看啊,你现在这状态,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超脱,反倒是有点像……嗯,有点像我们当年在土山上,看着山下村民春种秋收、婚丧嫁娶时的那种感觉。身在局外,心在情中,说不管吧,风雨来了还是会悄悄帮他们压一压瓦片;说管吧,又不会去干涉他们自家锅碗瓢盆的磕碰。是不是这个理?”
辰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点头道:“泥道兄此言,可谓一语中的。确是如此。不再执着于‘守护’之形,却自然而然行守护之实;不再拘泥于‘辰星’之名,而存在本身即是星辰照耀。”
“这就对了嘛!”泥道士一拍大腿,显得很是高兴,“道法自然,最高的境界,就是看起来最不像境界。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很好!比那些整天把‘天道’、‘法则’挂在嘴边,弄得自己跟块冰冷石头似的神仙,强多了!”
萍娘娘也笑着点头,接口道:“是啊。就像这承欢谷,如今受新界秩序庇护,香火愿力滋养,看似与我们当年那土山破庙天差地别。但内核其实没变,依旧是给那些需要寄托、需要安宁的灵魂,一个可以歇脚、可以祈愿的地方。我们俩,也依旧是守着这一方水土,看着信众们来来往往,听着他们的祈愿与还愿的故事,品着这人间烟火酿成的茶。只不过,地方大了点,茶好了点,听得故事多了点而已。”
她说着,目光温柔地望向某个方向,仿佛穿透了维度,看到了土山辰星观中那些虔诚的身影。“前几日,还有个妇人来还愿,说她家久病的孩子,喝了在观中求取的‘平安符水’后,竟真的慢慢好了起来,非说是萍娘娘显灵。其实啊,哪是什么符水灵验,不过是那孩子自身命数该当好转,加上父母精心照料,心中有了寄托,气顺了,病自然就好了。但我们听了,心里也是高兴的。”
泥道士哼了一声:“可不是嘛!还有人来求我保佑他升官发财的,老头子我自个儿都懒得管这些俗事,哪能管得了他的官运?不过看他磕头磕得诚恳,也就顺手帮他梳理了一下近期可能会遇到的、因他自身急躁而招致的小人气场,算是全了他这份虔诚。结果他回去后,果然办事顺利了些,又跑来千恩万谢,说是泥仙人灵验无比……你说这到哪说理去?”
听着两位故人如同唠家常般,说着这些看似琐碎、却充满了生活气息与神人交互趣味的“桑麻”之事,辰星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而温暖。这些,才是真正鲜活的存在,是那宏大秩序与法则之下,最动人、最本质的纹理。
祂也饶有兴致地分享了一些云游见闻,比如某个科技文明试图用数学证明“美”的存在,某个艺术世界将情感结晶成了真实的宝石,还有那向家村中,血脉延续的平凡与安宁……祂并未讲述那些涉及宇宙本源的宏大斗争与明悟,只是挑选这些充满生机与趣味的片段,如同分享旅途中的风景明信片。
三人围坐石桌,品着星光袅袅的清茶,话语间没有高深莫测的道诀真言,只有对过往的追忆,对当下的品味,对世间百态的会心一笑。论的是道,话的是桑麻。
道,在泥道士调侃世间百态的话语里。
道,在萍娘娘倾听信众祈愿的慈悲里。
道,在辰星分享云游见闻的逍遥里。
道,更在这杯清茶升腾的氤氲热气里,在这紫竹林沙沙的叶响风中,在这份跨越了万古沧桑、却依旧真挚如初的故人情谊里。
不知过了多久,辰星杯中的茶已凉,祂的意念化身也开始变得愈发澹薄透明。
“茶凉了,我也该走了。”少年起身,笑容依旧。
泥道士摆了摆手,故作不耐:“走吧走吧,知道你是个大忙人,诸天万界都等着你去云游呢。记得有空常回来喝茶就行,这‘云雾星芽’,老头子我给你留着!”
萍娘娘则起身,温柔地替辰星理了理那并不存在的衣襟,眼中满是慈和与祝福:“去吧,随心而行,自在逍遥。无论走到哪里,这里总归有你一杯茶,有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在。”
辰星深深看了两位故人一眼,将那份温暖与安然刻入存在的核心,然后,这道意念化身便如同星辉般缓缓消散,融入了承欢谷的清风与灵气之中,再无痕迹。
石桌旁,泥道士与萍娘娘相视一笑,继续品着那已微凉的茶,看着水镜中土山道观的袅袅香火,听着那风中传来的、遥远世界的生息。
品茗论道话桑麻,故人依旧,温情长存。
这,或许便是超越了所有力量与境界之后,最令人心安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