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新郑王城迎来了一年中最为酷烈的严寒。铅灰色的天幕仿佛冻结的铸铁，沉甸甸地压在宫殿的飞檐翘角上，也压在每一个行走在宫道间的心头。呼啸的北风，如同无数无形的鞭子，卷着从遥远北地裹挟而来的冰晶和干雪，无情地抽打着宫殿的朱漆门窗、廊柱栏杆，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响。那声音不似人间所有，倒像是幽冥鬼神的狞笑，嘲弄着世间的温暖。宫墙檐角悬挂的冰凌，粗如儿臂，犬牙交错，折射着云层后那轮惨淡冬日模糊的光晕，寒芒点点，如同无数倒悬的利剑，直指下方渺小的人寰。护城河早已冻得坚实，冰面并非晶莹，反而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深不见底的墨绿色，仿佛凝固的毒液，与岸边枯槁柳枝上凝结的、看似纯洁的雾凇形成了诡异而死寂的对照。
殿内，温暖如春，与外界的酷烈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御案之上，摊开着一幅用上好熟宣精细绘制的舆图，丝绢镶边，玉轴为杆，上面用朱笔与墨笔交错勾勒出汉水流域的详细地貌、城邑、山峦与津渡。韩王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此刻正精准地点在襄阳以北、邓县境内、紧邻汉水的一处高地上。那一点，朱红如血，在舆图的淡黄底色上显得格外刺目。
“这里，”韩王的声音打破了殿内因炭火燃烧而产生的细微嗡鸣，清晰而冷峻，如同殿外檐下冰凌骤然断裂的声响，“寡人要一座堡。一座全新的、坚不可摧的堡垒。”
韩圭与于翠立刻敛声屏息，趋前一步，凝神细看那被韩王手指点中的地方，不敢遗漏分毫。那是一处临水的高地，依山傍水，扼守要冲，舆图上标注着“狼堡”两个小字。
“此堡，规制不需宏大，城周定为七百米整。”韩王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划出一个规整的多边形轮廓，仿佛工匠在用墨斗弹线，“但形制，须采用最新的棱堡设计。寡人已令将作监核算过，五角棱堡，墙体底厚需达五米，以巨型条石为基，双层青砖包砌，内填三合土反复夯实。每个突出角部设弩台、炮位，形成无死角交叉火力，务使来犯之敌无论从何方进攻，皆面临至少两面打击。堡墙之外，掘壕三道，壕宽三丈，深亦如之，引汉水支流灌注为护城河，壕岸遍设拒马、鹿角、铁藜蒺。此堡，名定为‘兵团堡’。” 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每一个字都像是凿刻在金石之上。
“兵团堡……”韩圭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敏锐的头脑飞速运转，捕捉到了其中超越常规军事要塞的意味，“大王之意，此堡并非为寻常驻军所设？此名……似乎意有所指。”
“不错。”韩王赞许地瞥了韩圭一眼，目光随即又落回舆图，带着一种打造精密器械般的专注与冷酷，“此堡，首要职能并非御外敌，而是‘育人’。”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仿佛要将这两个字烙印在听者的灵魂深处，“育我韩国未来之根基。”
他拿起御案另一侧摆放的一张更为详尽的草图，上面清晰地标注了棱堡内部结构以及外围大片用朱笔圈出的区域。“看这里，紧邻棱堡城墙之外，寡人已从邓家换来万亩生荒。这些土地，虽未经开垦，但土质肥沃，稍加平整，引汉水支流灌溉，皆是上好的水田。按照计划，这些土地将全部开垦，种植稻米。”
于翠听到此处，细长的眉毛微蹙，有些不解，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带着宦官特有的柔和与谨慎：“大王，垦殖之事，交由附近王庄征发民夫或招募流民即可，何须……何须动用堡内之力？况且，学子戍边垦殖，古虽有之，然多为一时权宜，似此长久之计，恐分其心志，耽于稼穑……”
韩王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早已料到有此一问：“这万亩水田，并非为了产出多少稻谷，充盈多少府库。它本身就是‘锤炼’的一部分！兵团堡内的‘学生’，他们不仅仅是读书习武，他们必须亲手参与耕作！每一块田，都将细分到个人名下，从开荒、引水、育苗、插秧、除草、除虫，到最后的收割、脱粒，都必须由他们亲手完成！稻米的长势、最终的亩产，将是教官考核他们的重要指标，与其口粮、晋升直接挂钩！寡人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吃的每一粒米，都浸透着他们自己的汗水！”
他环视两位心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一切表象，直抵核心：“你们要明白，寡人不是要培养一群只会死读书、或者空谈韬略的废物，也不是培养只知厮杀的武夫。寡人要的，是能吃苦、知稼穑艰难、懂得协作、并且能将理论付诸实践的人！是能文能武、通晓世事、意志如钢的栋梁！这田间的劳作，烈日下的汗水，泥土中的挣扎，便是锤炼他们意志与体魄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熔炉！通过这种持续的、与自身利益休戚相关的艰苦劳动，才能根除怠惰与骄娇二气，锻炼出吃苦耐劳的品质和团结协作的精神！让他们明白，一切的获得，皆需付出，一切的秩序，皆源于艰辛的创造！”
韩圭与于翠相视一眼，心中凛然。大王此举，深意重重，远超简单的锻炼体魄。这不仅是磨练，更是一种归属感的培养，一种生存能力的塑造，让那些被选入堡中的、大多无根无萍的孩童，将自己与脚下的土地、与田里的产出、与整个堡垒的存亡紧密联系起来，从而更深刻地绑定于这个体系，认同于赋予他们这一切的王室。
“当然，耕作只是基础，是品格的锤炼，是理解实践之本的途径。”韩王话锋一转，指向了草图核心区域的建筑群，“堡内，才是真正的‘学堂’。但与鸣皋书院之文采、阳翟讲武堂之武勇都不同，学兵团学校教授的内容，将更广、更深、更贴近寡人所需！它将摒弃一切虚浮无用的学问，只追求实用与实效！”
他示意于翠展开另一卷用象牙别子扣住的纸书册，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密密麻麻罗列着课程名称与简要说明。
“所有入团学生，无论其来源、资质如何，前五年，不分彼此，统一学习‘传统课程’与‘公共课程’。”韩王解释道，语气如同在陈述一项既定的自然法则，“传统课程，便是语文、数学、基础律法、思想政治，此为立足之根基，如同大厦之地基，必须打牢夯实，不容半点含糊。而公共课程，”他的手指划过那一长串名目，“包括《法律基础》——让他们自幼知法度，明规矩，晓界限；《军事技术发展》——了解兵戈演进之源流，知晓利器之重要，开阔其眼界；《历史讲评》——以史为鉴，明兴衰之道，辨忠奸之实；《初等经济学》——知晓钱粮流转，通晓国之命脉，理解赋税与民生；《初等社会学》——洞察民情风俗，知统治之基在于民心；《初等管理艺术》——学习如何管人、理事、分配资源，奠定领导之基；《初等医学》——战场救护，日常卫生，疫病防治，不可或缺，既保己身，亦恤他人；还有《产业竞争与发展》——明了工坊运作、商路开拓、技术革新之于国家强盛的重要性。”
这一连串的课程名称，以及韩王随口道出的精要阐释，让韩圭和于翠都暗自心惊，背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哪里是培养单纯的士兵或者内侍？这简直是在以锻造全能型官僚和技术军官为目标，是在系统地培养支撑一个强大国家的骨架与神经！覆盖面之广，实用性之强，前瞻性之远，远超当下韩国乃至山东列国任何一家知名书院或讲武堂。大王这是要凭空创造一个全新的精英体系！
“四年之后，”韩王继续勾勒他那庞大而精细的蓝图，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规划感，仿佛他并非在塑造一群孩子的未来，而是在设计一座精密钟表的机芯，“学兵团教官将根据这四年的朝夕观察、严格考核，以及每个学生在各项活动、各门课程中表现出来的天赋倾向、成绩优劣、心性特点，进行‘分班教学’。届时，他们将告别通识教育，开始接触更为精深、更具指向性的‘专业课程’。”
他拿起御用的朱笔，在一旁铺开的素白绢帛上挥毫写下几行铁画银钩的大字：
“专业课程，主要划分为四类：
一、 人文社会类：精研律法、史论、策论、外交、舆情人情等。
二、 经济与管理类：深入学习财货流转、会计审计、工坊管理、王庄经营、物料调配等。
三、 自然科学类：专攻格物致知、几何测算、水利兴修、器械营造、医药病理等。
四、 军事类：系统修习步、骑、水战诸般战术、谋略制定、后勤保障、参谋业务等。”
写罢，他放下朱笔，目光扫过二人，补充道，同时，他的笔尖再次落下，增添了一行：
“五、 艺术类：修习绘画、音乐、舞蹈、书法、器物鉴赏等，涵养心性，提升品位，明辨雅俗。”
看到这一行新添的字，韩圭与于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尤其是于翠，作为深居宫闱、常与宫廷礼乐艺术打交道的内官。大王并非一时兴起，或仅仅为了顾及可能存在的女童。艺术之道，在于熏陶气质，在于培养感知力与创造力，在于懂得秩序与和谐之美，更在于……一种不易察觉的软性掌控。高雅的艺术品味，本身就是身份与阶层的标识，能潜移默化地塑造人的精神世界，使其更倾向于维护赋予他们这种品味的体系。对于女孩子而言，这更是不可或缺的修养，能让她们在未来的角色中，无论是作为女官、技术官僚，甚至是联姻的工具，都能更好地体现王室的教化与格调。
韩王看着新添的类别，淡然解释道：“艺以载道，亦可养性。寡人需要的是有血有肉、懂得美与秩序的人才，而非只知利害的计算之物。绘画可培养观察与表现力，音乐可通达性情与节奏，舞蹈可锻炼仪态与协作，书法可静心养气，器物鉴赏可知工艺与历史。此等修养，于管理、于外交、于生活，乃至于是，”他顿了顿，“于未来王室成员的陪伴教养，皆有益处。此类学生，亦占一成。”
“此五类学生，比例固定。”韩王最终定调，“人文社会类占一成，经济与管理类占一成，自然科学类占两成，军事类占三成，艺术类占一成。剩余两成，则为综合优异或特殊天赋者，可灵活调配。此比例，乃寡人根据未来数十年之国策所需、朝廷各方缺口而定，不得随意更改！”
为了让他们更直观地理解，韩王举例道：“譬如军事类，他们届时学习的，将不再仅仅是基础的操典阵法。他们会接触到由参谋部最新编纂的《军事参谋制度》，了解大军团指挥的脉络与决策流程；学习《军事技术与战术推演》，掌握火器运用、工事构筑与战术配合的精要；钻研《土工作业及营垒筑城技术》，懂得如何因地制宜地筑城、掘壕、设障；甚至，《骑兵战术详要》、《水上航行信号旗语及灯号图解》、《沿海及内河洋流与航线》、《舰队指挥艺术与后勤》等，但凡涉及陆战、水战、后勤、情报诸领域的学问，都将有所涉猎。他们要成为的，是真正懂军事、能指挥、会打仗、通晓技术的职业军官，而非只知依令冲杀的莽夫！再譬如艺术类，”他看向于翠，“她们不仅要学习技法，更要学习艺术史、乐理、舞蹈源流，懂得如何组织庆典、布置场所、甄选器物，甚至……如何运用艺术的感染力。”
韩圭忍不住问道：“大王，如此繁多且精深的课程，其教材典籍从何而来？寻常儒生，恐难编纂此类务实之学……”
“教材之事，寡人早有安排。”韩王嘴角露出一丝掌控一切的淡然，“所有课程教材，皆由阳翟讲武堂、鸣皋书院、济世医院、将作监，乃至宫廷画院、乐府，根据这些年革新变法所积累的实践经验与学术成果，专门为学兵团编写！要确保其内容务实、精准、有用，摒弃一切虚言浮词、空洞说教！这本身，也是对各家学术成果、技艺传承的一次系统性梳理与升华，去芜存菁，为我所用！”
殿外，风声愈发凄厉，卷着更密集的雪沫，如同疯狂的沙暴，持续不断地扑打在厚重的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有无数身着缟素的幽灵，正围绕着这座温暖的宫殿徘徊踱步，试图窥探其中的秘密。殿内，韩王的声音却愈发沉稳而充满力量，如同定海神针，压过了一切杂音：“寡人对学兵团的期许，很高。它绝不仅仅是一个军事团体，更是一个为我韩国、为我王室培养各类忠诚干部的摇篮！这些学生，年龄幼小，多在十岁左右，心智如同未经染色的白绢，又多为无亲无故的孤儿，或来自边缘破落家庭，在本地毫无根基牵绊。他们入团之后，将与外界彻底隔绝，宫内厅与少府，将是他们衣食住行的唯一提供者，是他们规矩纪律的制定者，是他们奖惩晋升的唯一执行者！显而易见，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教官、管事，以及你们二位所代表的体系，将成为他们天然亲近、依赖，并最终效忠的对象！”
这就是最核心、最赤裸的谋划！从小培养，隔绝外缘，系统性灌输知识与忠诚，打造一个绝对忠于王室、利益与王室完全捆绑的新兴集团。韩圭与于翠感到一阵寒意沿着脊椎爬升，与胸腔中因参与如此宏图而激荡的热血交织在一起，冰火交加。他们明白，自己正站在一个足以影响未来数十年、甚至更长久国运的计划的起点上，是执行者，也将是未来的受益者。
“学兵团，将实行最严格的封闭式管理，其律条需细如牛毛，严于雷霆。”韩王最后强调了纪律，语气斩钉截铁，“作息制度，需精确到时、刻。每周一至周五，晨钟七响起身，至晚钟八响熄灯，其间为固定上课、自习、操练时间，分秒必争。周六全天，进行集中的军事技能、体能训练，风雨无阻。周日上午，参与堡内杂役或田间劳动，下午方可休息半日，亦不得随意出堡。若逢农忙抢收抢种，作息按需调整，以劳作为主，一切课程为之让路！纪律面前，无分男女，一视同仁！”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紧闭的、不断被风雪拍打的雕花木窗前，望着外面被混沌风雪笼罩的、模糊不清的宫殿楼阁与远山轮廓，背影挺拔而坚定，仿佛本身就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堡垒：“寡人打算，依托这为期八年的不间断教育——四年通识奠基，三年专业精进，一年实践学习——通过严格的思想灌输、统一的价值观引导、启发与实践相结合的教学手段，辅以劳动与艺术的双重熏陶，将这学兵团，彻底打造成为寡人，以及未来韩国君主最可靠的基本盘！十年之后，当这些幼苗历经风霜雨雪，汲取养分，成长为栋梁之材，他们将开始源源不断地进入宫内厅、少府、各王庄、工坊、各级官署，以及禁卫军乃至黑冰台之中！他们将成为渗透、支撑、乃至主导整个国家机器运转的新鲜血液，是王室意志最有力、最可靠、最高效的臂膀！他们的身上，将烙下共同的印记——兵团堡。他们的心中，将只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信仰——韩王！”
风雪依旧，凛冬正盛，天地间的酷烈未有丝毫减退。但在这新郑深宫之内，在这温暖的明德殿中，一颗蕴含着巨大能量、野心与无限可能的种子，已然被精心播下。兵团堡，那座尚未动工于狼堡的棱堡，其未来冰冷的城墙与墙外待垦的万亩生荒，注定将成为未来无数人命运的起点与转折，也将成为韩王牛马任那庞大帝国蓝图中最坚实、也最不容置疑的一块基石。一个由钢铁纪律、绝对忠诚、系统知识和艰苦劳作共同浇灌的“苗圃”，即将在这个最严寒的冬日里，破土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