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飞檐在残阳中镀着一层暖金，檐下悬着的青玉风铃被晚风拂动，叮咚声穿过夹道的松柏，落在铺满青石板的御道上。易枫踏着细碎的光影前行，靴底碾过落在地上的柏叶，发出沙沙轻响。汉朝初年的皇宫尚带着几分秦宫的旧韵，朱红宫墙斑驳，砖石缝隙间还嵌着战国遗尘与秦代风霜，白日里百官朝贺的喧嚣散去，只剩下宫娥太监们低眉顺眼匆匆而过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烟与草木气息。他自春秋战国乱世中走来，见证过诸侯争霸的烽火，亲历过秦扫六合的雄烈，如今又踏入这新朝宫阙，岁月在他身上刻下的唯有沉静，而非沧桑。此行本是受萧何所托，探查宫中一处莫名的阴寒异动，却在绕过未央宫西侧的复道时，眼角余光瞥见前方不远处的章台宫门前，飘着一道淡淡的虚影。那虚影约莫七尺高，身着玄色宽袍大袖，衣袂在无风的空气中微微翻飞，如同水波般荡漾着朦胧的光泽。它的身形有些透明，隐约能看到身后宫门的云纹雕饰，正慢悠悠地朝着御花园的方向飘去，姿态从容，仿佛只是寻常宫人在宫中闲庭信步。易枫心中一动，寻常人根本无法看见此类阴物，他能清晰感知到那虚影上散发出的微弱阴气，却并无半分恶意，反倒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这股气息带着秦代贵族特有的仪轨烙印，与他记忆中咸阳宫的旧影隐隐重合。他压下心中的诧异，脚下悄然提速，朝着那道虚影追了过去。御道两旁的宫灯已燃起，昏黄的光线将易枫的影子拉得很长，与那道虚影的影子在地面上交错而过。他几步便追至虚影身侧，见对方依旧不急不缓地飘着，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有人，便开口问道：“阁下是何人？滞留人间不去轮回，莫非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响起，带着历经千年的沉稳，如同山涧古泉般清冽。那虚影猛地顿住身形，缓缓转过身来。易枫这才看清它的模样：面容俊朗，眉目间带着几分儒雅，却又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结。它的发髻用一根白玉簪固定，身上的长袍绣着简单的夔龙纹，正是秦代宗室的典型服饰——玄色底纹配赤边，玉簪形制仿蓝田玉，这些细节，易枫在战国末年出使咸阳时便曾见过，如今再见，只觉时光荏苒。当虚影的目光落在易枫身上时，那双原本有些空洞的眼眸中骤然闪过一丝惊愕，它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能看到我？”易枫停下脚步，与它保持着丈许的距离，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道游魂，缓缓点头：“能。不仅能看到，还能感知到你身上秦代仪轨的气息——这般服饰规制，唯有宗室子弟方能享用。”话音刚落，那游魂先是愣了愣，随即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苍凉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恶意，只有无尽的怅然与释然，仿佛积压了十余年的孤独，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它的笑声很轻，如同风中的絮语，带着几分缥缈，却又清晰地传入易枫耳中：“世人皆看不见我，唯有你……竟能识得秦制服饰？”易枫指尖轻拂衣袖，目光掠过对方腰间悬挂的玉璧——那玉璧上的谷纹正是秦代早期样式，与他当年见过的始皇帝赐给宗室的玉饰如出一辙。他心中已有定论，眉头微蹙，试探着说道：“你的衣饰、玉簪、玉璧，皆为秦代宗室规制，如今大汉初立，宫中已无这般形制。你……是秦亡后滞留的宗室游魂？”游魂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哀伤，它缓缓点了点头，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个动作都承载着十余年的重量。“先生好眼力，”它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几分沙哑，“我的确是秦室之人。”易枫心中掀起了一阵波澜。他亲历过秦灭六国的壮阔，也见证过秦二世而亡的仓促，眼前这游魂既是秦室宗室，为何会滞留人间十余年？他正欲追问，却听那游魂继续说道：“我名扶苏。”“扶苏？”易枫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露出了明显的震惊之色。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战国末年，他曾在咸阳街头听闻过这位秦公子的声名——始皇帝长子，温润仁厚，力主轻徭薄赋，反对焚书坑儒，当年在六国旧臣中颇有声望。后来秦末战乱起，他才从流民口中得知，扶苏竟被赵高、李斯伪造诏书赐死于上郡军中。如今汉朝初立，天下初定，没想到竟会在这汉宫之中，遇见这位公子的游魂。易枫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震撼，语气带着几分敬意说道：“我见过你父亲一统六国的雄姿，也听闻过你的贤名。当年你在咸阳力谏始皇帝宽待儒生，此事连六国旧臣都有所耳闻。”扶苏的虚影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欣慰，有苦涩，还有一丝深深的无奈。它缓缓飘到一旁的汉白玉栏杆边，透明的手掌轻轻拂过栏杆上冰凉的纹路——这栏杆的形制，与当年咸阳宫的并无二致，只是少了几分秦代的威严，多了几分新朝的质朴。“先生竟亲历过当年之事？”它的声音带着几分缥缈，如同来自昨日的叹息，“世人只知我贤，却不知我在父皇的威严下，连劝谏都要步步为营；只叹我冤死，却不知那诏书传至军中时，我心中的绝望与不甘——我并非惧死，只是不甘于这桩阴谋，不甘于大秦的江山，竟要毁于奸佞之手，更不甘于我毕生所求的仁政，终究成了泡影。”易枫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亲历过春秋战国的战乱，见过太多诸侯宗室的身不由己，扶苏的遭遇，不过是乱世中的又一桩悲剧。他能感受到扶苏语气中的悲凉，那是一种跨越了十余年的冤屈与遗憾，即便化作游魂，依旧难以释怀。宫道上的风渐渐大了些，吹得宫灯摇曳，光影斑驳，扶苏的虚影在灯光下忽明忽暗，更添了几分凄楚。“你既已离世十余年，为何不去轮回转世？”易枫终究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滞留人间，承受这般孤寂，对你而言，未免太过残忍。”扶苏转过身，目光望向远处皇宫深处那片沉沉的夜色，眼中带着一丝迷茫。“轮回？”它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中充满了茫然，“我试过。只是每当临近轮回之门，心中便会涌起一股强烈的执念，将我硬生生拉回这片大地。”它顿了顿，声音低沉了许多：“我放不下。放不下父皇晚年的偏执，放不下未竟的仁政，更放不下那桩未了的冤案。我总想知道，若当初我没有奉诏自裁，而是率军回京，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这大秦的江山，会不会不至于二世而亡？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会不会少受些战乱之苦？”易枫凝视着他虚影中颤抖的肩头，缓缓开口，声音沉静如深谷寒潭：“你父皇临终前，本是想把皇位传给你的。”“不可能！”扶苏猛地抬眼，空洞的眼眸中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激荡，虚影竟因心绪剧烈而泛起波纹，“先生休要安慰我！父皇因我谏阻坑儒之事勃然大怒，将我贬至上郡监军，分明是厌弃我、疏远我，怎会传位之说？”他语气中的苦涩几乎要溢出来，指尖攥得发白，“我与父皇政见相悖，他重法，我崇仁，他晚年多疑偏执，我却屡屡触他逆鳞——当年咸阳宫前，他当着百官骂我‘迂腐懦弱，不堪大用’，这般决绝，何来半分父子温情，又何来传位之意？”“他骂你迂腐，却没夺你公子封号；贬你监军，却给了你三十万秦军的监督权。”易枫没有退让，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他心中最深的执念，“你再想想，上郡监军之事，真的是‘贬谪’吗？”扶苏一怔，下意识反驳：“难道不是？”“长城乃大秦北方屏障，匈奴铁骑常年南下劫掠，稍有不慎便是国门洞开、关中震动。”易枫的声音带着历经世事的笃定，每一个字都砸在扶苏的心尖，“蒙恬是大秦第一猛将，忠诚不二，手握三十万精锐，本无需旁人监军。你父皇让你去，是让你‘熟悉军务’‘笼络军心’——这是储君才有的历练，是他为你铺就的帝王之路。若他真厌弃你，为何不将你贬去蜀地、岭南那般蛮荒之地，反而让你掌控天下最精锐的兵力，与蒙恬这等重臣深交？”扶苏的虚影猛地一震，嘴唇动了动，却一时语塞。易枫说的细节，他当年并非没有察觉，只是被父皇的怒火与“政见不合”的隔阂蒙蔽了——蒙恬待他，始终带着“储君之礼”，行军布阵从不避讳；甚至有一次匈奴来犯，蒙恬主动将兵符交给他，让他调度先锋营，说“公子当熟悉兵事，将来方能安定天下”。可那时他只当是蒙恬的客气，从未深思背后的深意。“还有胡亥。”易枫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父皇巡游天下，次次带着胡亥，却从未让他涉足军政半分。胡亥自幼跟着赵高习狱法，怯懦无主见，只会承欢膝下——若父皇真属意于他，为何不让他去上郡监军，为何不让他与蒙恬、李斯等重臣相交？不过是疼惜幼子，让他跟着见见世面罢了。”扶苏的呼吸渐渐急促，虚影的透明度竟淡了些许，眼中的难以置信慢慢被迷茫取代。他想起临行前，母后悄悄塞给他的那件御制寒衣，说“陛下夜里总念叨，上郡苦寒，怕你受不住”；想起有一次使者来上郡，私下对他说“陛下近来常翻阅你当年所上的《宽刑疏》，反复看了好几遍”——这些细节，他当年都归咎于“母后求情”“使者安慰”，从未想过，那或许是父皇藏在“帝王威严”下的温情。“可……可他从未对我言明。”扶苏的声音带着一丝动摇，带着一丝不甘，“若他真有此意，为何不在生前立我为太子？为何要让我们父子隔阂日深？”“帝王之心，向来深沉难测。”易枫轻叹，“他是始皇帝，一生骄傲，从未轻易流露温情。他怕立你为太子，会让你成为赵高、李斯等权臣的眼中钉；更怕你过早卷入宫廷争斗，失了那份仁厚本心。他想等你历练成熟，等天下根基更稳，再正式立你——只可惜，天不假年。”易枫顿了顿，补充道：“沙丘病重时，他已写下玺书，要你‘将兵权交予蒙恬，速速回京主持丧事’。古往今来，唯有储君方能主持先帝丧仪，这便是他传位于你的明证。只可惜，诏书未发，便遭赵高、李斯篡改——他们怕你登基后推行仁政，断了他们的富贵路，更怕你清算当年坑儒之事，才伪造诏书赐你自裁。”“主持丧事……”扶苏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的迷茫渐渐被悲恸取代。他想起当年接到的伪诏，上面写着“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那时他万念俱灰，只当是父皇对他最后的决绝，却从未想过，那竟是一场阴谋。易枫的话，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尘封多年的疑窦，那些被愤怒、委屈、绝望掩盖的细节，此刻一一浮现，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原来父皇的“厌弃”，竟是最深的托付；原来那些“隔阂”，竟是帝王的无奈。“若……若真是如此……”扶苏的声音带着哭腔，虚影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眶瞬间凝起水雾，“我当年那般草率自裁，岂不是辜负了他的良苦用心？岂不是亲手断送了大秦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