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离去后,竹林精舍重归宁静。况天佑与将臣都未再谈论此事,仿佛方才那段插曲不过是清风过耳,了无痕迹。然而,那看似随意的几句点拨,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其引发的涟漪,正悄然改变着西湖之局的流向。
金山寺内,法海的心境却远不如精舍中二人那般平静。连日来的搜寻无果,加上那夜宏大悲悯意念的惊鸿一瞥,让他原本坚如磐石的心志,如同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单纯地将白素贞视为必须永镇塔下的妖孽,而是开始不由自主地反思自身所为。
是夜,禅定之中,法海罕见地未能心如止水。识海之内,竟浮现出数十年前的种种景象——保和堂前,白素贞细心为贫苦百姓诊病施药,分文不取;许仙憨厚老实,对妻子敬爱有加;杭州百姓交口称赞,感念白氏夫妇恩德……这些他曾刻意忽略、或视为“妖物伪善”的画面,此刻却异常清晰。紧接着,便是他手持金钵,佛光万丈,白素贞现出原形,哀泣求饶,许仙惊恐昏厥,小青悲愤欲绝……最后,是雷峰塔轰然落下,将那抹白色身影彻底吞噬的画面。
“不!妖即是妖!伪善欺世,乱我纲常!镇压之,乃是维护天道!”法海在禅定中猛地一声低喝,周身佛光一阵剧烈波动,将幻象驱散。他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呼吸略显急促。强行压下心头的纷乱,他试图以更深的经文来稳固心神,口中念念有词:“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然而,那“虚妄”之中蕴含的真切情感,那被镇压者长达数十年的痛苦,以及那神秘人“所得之性,还是本来之性”的诘问,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不去。他开始怀疑,自己以绝对的“理”去裁决一切的“情”,是否本身,就是一种更大的“执”?
与此同时,西湖水府之中,小青却与法海的焦躁形成了鲜明对比。
自竹林精舍归来后,她并未像往常那样,因一时的希望或绝望而冲动行事。她反复咀嚼着那位神秘前辈的话语——“镇压之苦,或可缓解。真正解脱之道,不在外力强行干预,而在其自身因果的了结,以及……执念的化解。”
“自身因果……执念化解……”她盘膝坐在冰冷的石床上,往日满是恨意与焦灼的眼眸,此刻却多了一丝沉静的思索。她回想起与姐姐在峨眉山修行时的无忧岁月,回想起初入人间时的新奇与姐姐对许仙那份义无反顾的情意,也回想起姐姐曾对她说过:“小青,人间情爱,虽如露如电,却也有其真挚动人之处。姐姐此生,能遇许仙,无悔。”
或许……姐姐的执念,不仅仅是对许仙的爱,更是对这份“无悔”的坚守?而自己的执念,除了救姐姐,是否也包含了对于“不公”的愤恨,对于法海“无情”的对抗?
想通了这一点,小青心中豁然开朗。她不再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外力强行破塔,而是开始思考,如何才能“了结因果”,如何才能“化解执念”。她想起前辈说“镇压之苦,或可缓解”,这意味着前辈或许有办法让姐姐在塔内好受一些。而真正的解脱,需要她们自己去寻找契机。
她决定,不再盲目地冲击雷峰塔,那样除了徒增伤亡,激化矛盾,毫无益处。她要更耐心,更智慧。首先,要确保姐姐不再承受那无休止的痛苦。其次,她要弄清楚,究竟什么是“了结因果”的关键。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夕阳将西湖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
法海再次出现在雷峰塔附近。他并非来加固封印,也非来搜寻那神秘人,只是鬼使神差地,想来这里站一站。他看着那座在夕阳下拖出长长影子的古塔,感受着塔下那相比之前似乎平和了许多,却依旧深沉如海的灵蕴,心中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一股熟悉的妖气正在靠近,但这一次,那股妖气中少了往日的疯狂与恨意,多了几分……克制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他猛地转头,只见小青并未隐藏身形,就站在不远处的湖畔,与他隔着数十丈的距离相望。她没有持剑,没有叫骂,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没有了以往的针锋相对,反而带着一种审视,一种仿佛要将他看透的探究。
法海眉头紧锁,心中警兆顿生,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诧异。这青蛇,今日为何如此不同?
“法海禅师。”小青开口了,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沙哑,却不再凄厉,“我今日来,并非要与你动手。”
法海冷哼一声,并未放松警惕:“妖孽,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小青没有因他的态度而动怒,只是继续平静地说道:“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口口声声天道伦常,佛法慈悲。那我姐姐白素贞,在西湖行医数十载,活人无数,功德几何?这数十年来,她被镇于这暗无天日的塔底,日夜受佛光煎熬之苦,这……便是佛门的慈悲吗?便是你扞卫的天道吗?”
她的问题,如同利箭,直刺法海心中最摇摆不定的地方。
法海脸色一沉,喝道:“妖物行善,不过是掩饰其妖性,妄图混淆视听!其与凡人结合,更是逆天而行,罪加一等!镇压之苦,乃是洗涤其罪孽,助其早登彼岸!此乃大慈悲!”
“大慈悲?”小青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那弧度中却又带着无尽的悲凉,“好一个大慈悲!用无尽的痛苦来洗涤所谓的罪孽?若这世间慈悲皆如你这般,那这慈悲,不要也罢!”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法海:“法海,你扪心自问,你如此执着于镇压我姐姐,真的全然是为了天道,为了苍生?难道就没有一丝……对于‘异类’的恐惧,对于‘情爱’的不解,对于自身信念不容挑战的……固执吗?!”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在法海耳边炸响!
恐惧?不解?固执?
这三个词,像三把重锤,狠狠砸在了法海试图封闭的心门上。他身形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信念坚不可摧,是绝对的正道。可小青这番话,却将他潜意识里可能存在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阴影,赤裸裸地揭露了出来!
他恐惧妖物拥有与人无异的情感甚至善行,会动摇他坚守的人妖界限?他不解为何一段情爱能让千年大妖甘愿放弃道行?他固执地认为自己的“道”是唯一真理,不容丝毫质疑?
“你……你胡说!”法海厉声反驳,但声音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周身的佛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波动起来,显示出他内心的剧烈震荡。
小青看着他失态的样子,心中没有快意,反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哀。她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法海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你的佛心,也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坚固。”
随后,她转身,化作青光投入湖中,消失不见。
湖畔,只留下法海一人,呆立在夕阳余晖之中,脸色变幻不定。小青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与那神秘人的诘问交织在一起,将他原本稳固的佛心,冲击得摇摇欲坠。他望着雷峰塔,第一次感到,这座他亲手树立起来、象征着佛法威严与胜利的塔,此刻却仿佛成了拷问他内心的一座囚牢。
梵钟声自金山寺传来,悠远绵长,却再也无法让他感到往日的宁静,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质询。
精舍之内,将臣透过窗,遥望着西湖方向那佛光与妖气短暂交汇又分离的一幕,轻轻抿了一口茶,对依旧静坐的况天佑笑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这小青蛇,得了你几句提点,倒是开了几分智慧。看来,这解铃之路,已有人开始自行探寻了。”
况天佑眼帘微垂,未置可否。他只是感应到,那雷峰塔下的灵魂,因外界这微妙的变化,那丝被银光抚慰过的平静,似乎变得更加深沉了些许。而法海那剧烈波动的佛心,也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这因果的湖中,激起了更大的浪花。
执念如渊,深不见底。破局之机,或许就藏在这深渊的回响之中。夜,渐渐深了,西湖的波光里,倒映着满天星斗,也倒映着一段等待了数十年的、关于解脱与悟道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