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洪山镇被九重葛染成紫色,陈宗元踩着露水推开赵秀芬家的木门,竹帘上的贝壳风铃叮当作响。赵秀芬正对着镜子梳头,木梳竟能顺畅地穿过鬓发 —— 这是半个月来第一次。“老陈,关节不那么僵了。” 她转头一笑,腕间的红棉线在晨光里像条灵动的赤练蛇。
陈宗元放下药箱,指尖轻触她的阳池穴:“艾绒换成陈年的,灸感能透进骨缝。” 银针在酒精灯上烧得通红,他突然想起第 36 回施针时溅出的火星,那时赵秀芬手背上的烫痕已褪成浅褐色。“这次灸足三里,培补后天之本。” 他说着,将姜片垫在穴位上,艾烟缭绕中,赵秀芬的眉头渐渐舒展。
隔壁传来李二狗的咒骂:“老陈!你那破药把我尿桶都染成土黄色了!” 陈宗元无奈摇头,掀开门帘,只见李二狗叉腰站在院中央,脚踝肿胀消了大半,却故意把粗陶碗摔在地上。“尿色黄是湿热外排,” 他蹲身捡起碎片,“再摔碗,就把你绑在妈祖庙前喝药。”
李二狗梗着脖子不说话,目光却飘向墙角的酒坛 —— 昨晚他偷偷抿了两口地瓜烧,舌尖还残留着辛辣。陈宗元突然按住他的手腕,脉象虽滑数却带涩意:“是不是又碰酒了?” 李二狗的耳尖瞬间通红,像熟透的刺桐果。
日头升高时,晒谷场飘来浓郁的草药香。退休教师林文远捧着空药碗赶来:“老陈,我这咳嗽减轻了,夜里能睡整觉了!” 话音未落,王桂芳抱着儿子跟进院子,孩子的小脸终于有了血色。陈宗元看着围拢的村民,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起,自家院墙上挂满了晒干的艾草和土茯苓 —— 都是村民们悄悄送来的。
“陈医生,我家老头子腿疼十年了……”“陈大夫,给我看看这化验单呗……” 嘈杂的问诊声中,陈宗元的牛皮药箱几乎要被挤翻。他望向赵秀芬,她正坐在门槛上,用红棉线为村民绑扎三阴交穴,指关节虽仍肿大,动作却利落许多。李二狗蹲在墙角,假装摆弄晒着的草药,实则在偷听陈宗元如何讲解 “忌口”。
午后暴雨突至,陈宗元在灶台前熬新收的金银花。林月娥在一旁分拣药材,突然惊呼:“乌头剩得不多了!” 他手一抖,木勺碰在陶罐上发出脆响。想起镇药铺张老板铁青的脸,想起第 39 回差点断供的生乌头,他突然意识到,三十天期限已剩 15 天,可药材储备连一半都不到。
“老陈,喝口甘蔗汁吧。” 赵秀芬端着陶碗进来,碗里浮着几片青竹叶。陈宗元接过时,发现她指尖有新烫的水泡 —— 定是帮村民熬药时烫的。“阿姐,你歇着,这些事交给月娥。” 他喉咙发紧,突然听见院外传来李二狗的嚎叫。
冲出去时,只见李二狗抱着脚踝在泥地里打滚,雨水顺着肿得发亮的关节往下淌。“又喝了?” 陈宗元厉声喝问,却在触到他皮肤时心头一沉 —— 这次肿胀带着异常的冰冷,与之前的湿热肿痛截然不同。“糟了,是寒湿趁虚而入!” 他突然想起《金匮要略》里 “风湿相搏” 的条文,雨水顺着脊背灌进衣领,却不及他此刻的心慌。
连夜冒雨进山采药时,陈宗元的布鞋早已磨穿。山路上的青苔让他滑倒三次,怀中的《赤脚医生手册》被雨水浸透,第 47 页治疗风湿的土方模糊不清。他摸黑采下几株野生羌活,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狼嚎,却不及赵秀芬呕吐时的惨状让他心惊。
回到家时,李二狗正趴在桌上写 “戒酒书”,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 “再喝酒就剁手”,指缝里还沾着药渣。陈宗元叹了口气,将羌活扔进药罐:“这次加附子,得久煎五个时辰。” 火光中,他看见李二狗偷偷把戒酒书折成纸船,放在盛药的陶盆里 —— 那是闽南人送病邪的习俗。
寅时三刻,雨停了。陈宗元坐在门槛上记录病情,赵秀芬的疼痛评分从 8 分降到 4 分,李二狗的尿酸试纸显示数值波动。倒计时牌在雨中若隐若现,“15 天” 的字迹被雨水冲刷得发白。他摸出张老板给的 “生死状”,上面的红手印在火光下像朵凋谢的刺桐花。
远处,妈祖庙的钟声敲了四下。陈宗元望着熬药的陶罐,水汽蒸腾中,仿佛看见年轻时的自己背着药箱走在田埂上,那时的天很蓝,药箱很轻,不像现在,装着整个洪山镇的病痛。他知道,李二狗的戒酒书可能明天就会被忘记,赵秀芬的关节痛随时可能反复,可他只能继续熬药、施针,像妈祖庙前的礁石,任由海浪拍打,却始终守着这片海。
这一夜,陈宗元在笔记本上画了幅 “洪山镇药材分布图”,在 “乌头” 旁边画了个醒目的骷髅头,又在 “土茯苓” 旁标注 “忌与酒同服”。墨迹未干,李二狗的鼾声从隔壁传来,混着海风,成了洪山镇最寻常的夜曲。而陈家的灯,依旧在风雨中亮着,照着药箱上斑驳的铜锁,照着墙上褪色的倒计时牌,照着一个五十多岁赤脚医生,在慢病革命的路上,一步一磕绊,却从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