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忠送来的那卷用黄绫紧裹的前朝文书,像一块灼热的炭,静静躺在永寿宫书房的紫檀木案几上。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霞光透过窗棂,在泛黄的纸页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我屏退左右,只留挽月一人在门外守着,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解开了系着的丝绦。
卷宗内并非整齐的册簿,而是些散乱的纸页,边缘破损,字迹洇漫,散发着陈年墨香与霉腐交织的气息。有户部粮秣转运的零散记录,有工部河工开支的残页,甚至还有几封字迹潦草、措辞隐晦的私人信函副本,时间跨度从永初初年直至柳家事发前夜。这些文书看似杂乱无章,如同被遗忘在库房角落的废纸,但皇帝特意将其检出,交予我手,其中必有深意。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绝非简单的“甄别真伪”,而是一场在故纸堆中进行的、无声的狩猎。猎物,是那些可能隐藏在字里行间、关乎柳家罪证乃至前朝秘辛的蛛丝马迹。
初始几日,进展缓慢。这些文书年代久远,记录方式与今不同,且多有残缺,辨认起来极为吃力。我需得对照当朝规制,逐字推敲,往往枯坐半日,也不过理清寥寥数行。内容更是枯燥繁琐,多是钱粮数字、物料清单,看得人头晕眼花。
挽月心疼我,劝我稍歇。我却不敢懈怠。我知道,皇帝在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也在等。时间,于我而言,弥足珍贵。
我改变了策略,不再逐页细读,而是先快速浏览所有文书,寻找可能的关键词或异常之处。柳文渊、漕运、盐引、江淮……这些字眼如同磁石,吸引着我的目光。然而,这些敏感词汇在文书中出现得极其隐晦,多是在庞大的数据列表或例行公文的夹缝中一带而过,难以捕捉。
直到我的目光落在一份永初九年工部关于漕船修缮的奏报残页上。这份奏报记录着当年拨付江淮漕司用于船只维护的银两数目,数额巨大。但在末尾核销处,有一个用极细朱笔标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记号,形似一个缺了一角的菱形。这个记号,与我之前在内务府账册上看到的某个模糊印痕,有几分相似!
心下一动,我立刻翻出之前核查内务府时暗自临摹下的有疑点印记的纸片。对比之下,虽不完全相同,但那独特的缺角形状,却如出一辙!这是某种暗记?标记着有问题的款项?
这个发现让我精神一振。我以此为线索,重新审视所有文书,果然又在一份永初十年江淮盐课司的岁入报表边缘,发现了类似的菱形缺角记号,旁边还伴有一个极淡的墨点。而这份报表显示的数字,与同年户部存档的江淮盐税总额,存在一个微小的、看似可以忽略不计的差额!
差额虽小,但若年年如此,积少成多,将是何等惊人的数目?而这记号,是否就是贪墨集团内部用于标识“问题”账目的暗号?
我将这些发现暗暗记下,不敢在文书上留下任何痕迹。核查工作愈发谨慎,如同在雷区行走。
就在我潜心故纸堆时,后宫表面依旧维持着诡异的平静。苏容华苏静瑶依旧每日向太后请安,与各宫妃嫔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往来,言行温婉得无可挑剔。但她不再举办类似赏花宴的大型聚会,反而更常出现在贤妃的景仁宫,以请教宫务管理为名,与贤妃接触频繁。贤妃对她似乎也颇为赏识,偶尔在晨省时还会提及“容华心思细腻,于琐事上颇有见地”。
这股看似和谐的“新风”,却让我隐隐感到不安。苏容华在不动声色地接近和融入后宫权力的核心圈层。而太后,则仿佛隐身幕后,除了偶尔召见苏容华,并无其他举动。这种沉寂,反而更显高深莫测。
这日,我正对着一份字迹模糊的河道舆图残片蹙眉,挽月悄步进来,脸色有些异样,低声道:“娘娘,瑾汐姑姑来了,说是端嫔娘娘得了几样新巧的江南点心,请娘娘得空去尝尝鲜。”
端嫔?我心中一凛。自苏容华入宫后,端嫔那边便少有动静,此时突然相邀,必有缘故。
“请瑾汐姑姑稍坐,本宫更衣便去。”我放下舆图,吩咐道。
稍作整理,我带着挽月随瑾汐前往永和宫。端嫔依旧在偏殿暖阁等候,屋内熏着淡淡的檀香,她正临窗插花,神色恬淡。
“臣妾参见端嫔娘娘。”我依礼参拜。
“婉嫔妹妹来了,快请坐。”端嫔放下花剪,含笑示意我看座,目光扫过我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妹妹近日气色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宫务劳神?”
我心中微动,面上却淡然:“劳娘娘挂心,只是春日困乏,贪睡了些,并无大碍。”
端嫔点点头,示意瑾汐奉上点心和茶水,闲话了几句天气花事,方才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昨日去给太后请安,恰逢苏容华也在,正与太后说起江南风物,言谈间提及一种名为‘菱粉糕’的点心,说是她祖母家的秘制方子,太后听了很是喜欢。”
菱粉糕?我拈起一块盘中精致的糕点,状似无意地问道:“可是类似这种?”
端嫔微微一笑:“那倒不曾细问。只是听闻苏容华对江南旧事颇为熟稔,连一些早年间的风俗典故都知之甚详,倒是难得。”她顿了顿,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缓声道,“这宫中,能记得前朝旧事的人,可不多了。”
前朝旧事!端嫔是在点我!苏容华对江南(柳家势力范围)的熟悉,可能不仅仅源于家学,更可能……与某些“前朝旧事”有关?而她此刻提及,是否与我正在核查的前朝文书有所关联?
我垂下眼睑,抿了一口茶,茶香清冽,却带着一丝苦涩。“娘娘说的是。往事如烟,记得太清,有时反是负累。”
端嫔深深看了我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宫中新进的几盆兰花。
从永和宫出来,我心中波澜起伏。端嫔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苏容华的存在,可能与我手中的文书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太后安排她入宫,绝不仅仅是为了争宠夺权,或许……还肩负着掩盖或探查某些前朝隐秘的使命?
这让我核查文书时,更多了一份警惕与联想。每当看到涉及江淮、漕运、盐政的记载,我都会下意识地联想到苏容华那温婉的笑容,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可能与柳家、与太后、甚至与苏容华本人相关的蛛丝马迹。
数日后,一个更惊人的发现,让我几乎惊出一身冷汗。在一份看似无关紧要的、永初十二年礼部关于祭祀用香料采买的记录残页背面,我用强光侧照,竟发现了一些极淡的、用特殊密写药水书写后褪色的痕迹!经过仔细辨认和反复推敲,那竟是几行记录着特殊符号和数字的暗语!而其中几个符号,竟与我在工部奏报上发现的菱形缺角记号有几分神似!
这绝非偶然!这些文书,并非简单的历史档案,而是被人动过手脚的!上面可能隐藏着用密写方式记录的、更为机要甚至致命的信息!皇帝让我核查的,不仅仅是文字真伪,更是这些潜在的密码!
我强压住心中的惊骇,不敢轻易尝试破译。密写之术,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可能触发未知的机关或暴露自身。我将发现暗语的位置和形状仔细默记在心,不敢留下任何纸面记录。
核查工作变得愈发凶险和扑朔迷离。我仿佛置身于一座布满迷雾的古老迷宫,手中的故纸堆既是地图,也可能是陷阱。而宫墙之外,苏容华的身影,如同一个飘忽的幽灵,与这迷宫的深处,隐隐相连。
就在我心力交瘁之际,边境传来紧急军报——北狄犯境,边关告急!朝野震动,皇帝连日召集重臣议事,紫禁城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前朝的风云变幻,如同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个后宫。
而这,似乎也为我手中的迷局,带来了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