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壁关的冬日,在白毛风(注:北方草原地区对暴风雪的俗称)的间歇性肆虐中,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铅灰色的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冰水的抹布,沉沉地压在关墙之上,将天地间最后一丝暖意也挤压殆尽。戍卒们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晶,挂在眉睫胡须上,铠甲摩擦发出的声响都带着僵硬的涩意。然而,在这片被严寒与肃杀笼罩的边陲之地,一种奇异的变化,正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在沉默中积蓄着力量。
帅府后院,一间特意用厚毡毯严密遮挡了门窗、炭火烧得旺旺的厢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混合了安神草药与炭火暖意的气息。阿尔丹拥着柔软的狐裘,靠坐在铺了厚厚垫子的临窗榻上,小脸虽然仍有些苍白,但那双酷似赵擎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已经重新有了属于孩童的、怯生生却鲜活的光彩。她正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窗棂上凝结的一朵形态奇特的冰花,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即又好奇地凑近,呵出一小团白气,看着冰花边缘微微融化。
沈清漪坐在榻边,手中捧着一卷北疆地理志,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温柔地、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注视着女儿的一举一动。自雪山归来已近半月,在胡军医的精心调理和山叟留下的珍贵丹药作用下,阿尔丹身体的外伤和寒毒已祛除大半,性命无虞。但“冰髓淬体”对幼小心灵造成的创伤,以及那场生死逃亡留下的恐惧阴影,却非药石可医。她依旧畏寒,夜里时常被噩梦惊醒,需要沈清漪整夜抱着才能安睡,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声响都格外敏感。
“母后,”阿尔丹转过头,小声问道,“这冰花……像不像雪山神殿里……那些坏人帽子上的图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清漪心中一痛,放下书卷,将女儿冰凉的小手拢入掌心,用自己温热的体温暖着,柔声道:“不像。阿尔丹看,它更像一只展翅的小蝴蝶,是不是?等春天来了,关外会有很多真的蝴蝶,五颜六色的,比这冰花好看多了。”
“春天……”阿尔丹眼中露出一丝向往,但很快又被迷茫取代,“春天还会来吗?这里总是这么冷……”
“会的,一定会来的。”沈清漪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坚定而温暖,“就像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一样。阿尔丹要快点好起来,等身体棒棒的,母后带你去关外骑马,去看真正的草原和野花。”
“嗯。”阿尔丹依赖地靠在她怀里,轻轻应了一声,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仿佛这是狂风暴雨中唯一的依靠。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抬起小脸,怯生生地问:“母后……赵侯爷……他什么时候回来?阿尔丹……想他了。” 提到赵擎,她的眼圈微微泛红。
沈清漪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针扎般刺痛。她强压下喉头的哽咽,挤出一丝笑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侯爷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办一件很重要的事,等事情办完了,就会回来的。阿尔丹要乖乖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样侯爷回来看到健健康康的阿尔丹,才会开心,对不对?”
“阿尔丹会乖的。”小女孩用力点头,将脸埋回母亲怀中,闷闷地说,“阿尔丹会努力不怕黑,不怕冷……等侯爷回来……”
女儿的懂事与思念,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沈清漪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紧紧抱着阿尔丹,目光投向窗外被毡毯缝隙切割成一条细线的、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充满了无尽的酸楚与刻骨的恨意。雪山神殿,乌维,萧景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就在这时,厢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挽月的声音响起:“娘娘,郭老将军和雷将军在书房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沈清漪深吸一口气,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轻轻拍了拍阿尔丹的背:“阿尔丹先自己看会儿书,母后去去就回。挽月,照顾好公主。”
“是,娘娘。”挽月躬身应道,走进来陪在阿尔丹身边。
沈清漪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走出温暖的厢房,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让她精神一振。书房内,炭火同样烧得很旺,郭放和雷奔早已等候在此,两人脸上都带着凝重与一丝压抑的兴奋。
“娘娘,”郭放率先开口,将一份密报呈上,“江南苏侯爷八百里加急!伪帝萧景锐似已察觉我军与苏侯爷南北呼应之势,昨日突然下诏,任命其心腹大将张泰为‘征北元帅’,抽调京畿及河北道兵马,合计八万之众,号称二十万,不日即将北上,意图一举踏平我北疆!”
八万大军!沈清漪瞳孔微缩!这绝对是北疆自立以来面临的最大规模的正面进攻!伪帝这是要孤注一掷,趁苏定方主力尚在江淮、北疆元气未复之际,强行拔掉这颗眼中钉!
“敌军主帅张泰,此人如何?”沈清漪沉声问道,快速浏览着密报细节。
“张泰乃萧景锐舅父,出身将门,熟稔兵法,为人骄横跋扈,但用兵稳健,并非莽撞之辈。其麾下‘虎贲军’亦是伪帝麾下精锐。”郭放分析道,“且此番北上,粮草辎重准备极为充分,显然蓄谋已久。”
“来者不善啊。”雷奔拧着浓眉,独眼中凶光闪烁,“娘娘,敌军势大,我军新败之余,兵力不足,硬拼恐非良策。是否……暂避锋芒,依托关隘险峻,采取守势,耗其锐气,待苏侯爷解决江淮之敌后,再图反击?”
“不可。”沈清漪断然否定,目光锐利如刀,“北疆新立,人心未固,若一味龟缩防守,示敌以弱,必助长敌军气焰,动摇我军民心士气!且伪帝此番倾力来攻,后方必然空虚,此乃苏定方直捣黄龙的天赐良机!我北疆若能在此拖住甚至重创张泰大军,便是为苏定方创造了最好的战机!这一仗,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漂亮,要打出我北疆的威风,让天下人看看,伪帝的二十万大军,不过土鸡瓦狗!”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与霸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雪山绝境中带领众人杀出重围的涅盘凤凰。郭放和雷奔闻言,精神皆是一振,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芒!
“娘娘英明!末将愿为先锋,誓死阻敌于关外!”雷奔抱拳怒吼。
“老臣亦愿效死!”郭放肃然道。
“光有死战之心还不够。”沈清漪走到巨大的北疆舆图前,指尖划过铁壁关前那片开阔的、被称为“饮马川”的平原,“张泰用兵稳健,必不会贸然强攻险关。他定然会先占据饮马川,建立大营,步步为营,利用兵力优势,断我粮道,困死我军。所以,我们不能让他舒舒服服地扎下根来。”
“娘娘的意思是……主动出击?”郭放眼中精光一闪。
“不是全军出击。”沈清漪指尖点向饮马川边缘几处险要的丘陵和河谷,“派出精锐骑兵,多股小队,昼夜不停,袭扰其先锋,焚其粮草,惊其战马,让其不得安宁!同时,广布疑兵,虚张声势,让张泰摸不清我军虚实,不敢全力推进。雷奔,此事由你负责,挑选最悍勇、最熟悉地形的老兵,组成‘跳荡营’,我要让张泰的八万大军,未至关前,先损三分锐气!”
“末将遵命!定叫那张泰寝食难安!”雷奔兴奋地领命。
“郭老将军,”沈清漪看向郭放,“关防加固,粮草调配,民心稳定,乃重中之重。尤其是城内,需严防奸细内应。伪帝绝不会只明刀明枪地来。秦风伤势未愈,此事烦劳老将军多费心。”
“老臣责无旁贷!”郭放重重点头。
“还有一事,”沈清漪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派人散播消息,言……赫连朔已与我北疆密约,欲趁张泰北上、京城空虚之际,奇袭云京!将此消息,务必要‘自然’地传到张泰耳中。”
反间计!郭放和雷奔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佩服。此计若成,必令张泰疑神疑鬼,甚至可能分兵防备赫连朔,大大减轻北疆压力!
“娘娘妙计!老臣这就去安排!”郭放心领神会。
商议完军务,郭放和雷奔匆匆离去部署。沈清漪独自站在舆图前,目光深沉。应对张泰大军,只是眼前的危机。真正决定胜负的,还是京城那边……她派出的密使,此刻应该已经潜入京城了吧?那步险棋,能否成功?
就在这时,高德忠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低声道:“娘娘,赫连影将军求见。”
赫连影?他的伤势应该还没完全恢复。沈清漪心中微动:“请他进来。”
片刻后,赫连影缓步走入书房。他依旧穿着一身黑衣,脸上戴着那毫无纹路的面具,但步伐比之前沉稳了许多,气息也浑厚了些,显然伤势恢复得不错。他对着沈清漪躬身一礼,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末将赫连影,参见娘娘。”
“赫连将军不必多礼,伤势可好些了?”沈清漪示意他坐下。
“托娘娘洪福,已无大碍。”赫连影坐下,沉默片刻,开口道,“末将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将军请讲。”
赫连影抬起头,面具下的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清漪:“末将……想请命,加入雷将军的‘跳荡营’。”
沈清漪微微一怔:“跳荡营干的都是刀头舔血的险事,将军伤势初愈,何必……”
“娘娘!”赫连影打断她,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激动与决绝,“末将这条命,是娘娘和公主殿下所救!末将一身武功,虽难复旧观,但潜伏刺探、袭扰暗杀之术,自信不输于人!如今北疆危难,伪帝大军压境,末将岂能安坐后方养伤?恳请娘娘给末将一个机会,让末将以有用之身,报效娘娘救命之恩,亦是为……为我云中国枉死的女王陛下,讨还血债!”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与一种近乎悲壮的忠诚。沈清漪深深地看着他,能感受到那面具之下汹涌的情感。赫连影需要一场战斗来证明自己,来宣泄仇恨,来找到新的存在价值。
“好。”沈清漪没有过多犹豫,点头应允,“既然将军心意已决,本宫准了。你去寻雷奔报到,听他调遣。但切记,一切以保全自身为要,北疆……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末将……谢娘娘恩典!”赫连影重重叩首,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随即起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
看着赫连影离去的身影,沈清漪心中感慨。这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与不得不走的路。
处理完这些事务,天色已近黄昏。沈清漪回到阿尔丹的厢房,小女孩已经靠在挽月怀里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显然又做了噩梦。沈清漪心疼地将她抱起,轻轻拍着她的背,哼唱着幼时哄她入睡的童谣。阿尔丹在梦中蹙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往她怀里钻了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夜色渐深,帅府内外一片寂静,只有巡夜士卒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风中隐约传来的马嘶声。沈清漪将熟睡的阿尔丹轻轻放回榻上,为她掖好被角,然后走到窗边,掀开毡毯一角,望向外面漆黑如墨的夜空和关墙上零星闪烁的火光。
山雨欲来风满楼。张泰的八万大军,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京城的秘密行动,吉凶未卜。阿尔丹的伤势,赵擎的下落……千头万绪,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但此刻,她的心中却异常平静。涅盘重生,不仅赋予了力量,更淬炼了她的意志。她知道,恐惧与彷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唯有冷静,唯有决断,方能于死局中,杀出一条生路!
她轻轻抚摸着窗棂上冰冷的冰花,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却让她更加清醒。
“赵擎,无论你在哪里,看着吧……”她对着无尽的黑暗,低声自语,“我会守住我们的家,带大我们的女儿。那些伤害我们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凤雏虽弱,其声已闻。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