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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车的吱嘎声终于被甩在身后。

暴雨初歇,山路泥泞湿滑。

贺兰雪一改之前半拖半拽,沉默地将阿篱背起。靛蓝布衣下瘦小的身躯伏在她背上,轻得如同林间一缕雾气。

贺兰雪步伐迅疾却极稳,踏在青石板和腐叶覆盖的湿滑路径上,如履平地。

她足尖点处,泥水倒卷,身形穿行于愈发浓密幽深的林莽。古木参天,虬枝遮天蔽日,雨水凝在厚叶尖端,不时“啪嗒”坠落,打湿两人额发,凉意直透心脾。

阿篱将脸轻轻贴在贺兰雪肩颈。

隔着薄纱,能清晰感知到她肩胛骨微微起伏的韧劲,还有一丝……细不可察的轻颤?这发现让阿篱的心也跟着轻轻一颤。

山风送来的不再是泥腥土味,而是清冽的水汽和泥土解冻后奇异的草木生发之气。

越往深,连鸟鸣都稀疏下去,只有溪流在看不见的谷底汩汩奔流,带来湿冷的水汽。

贺兰雪在山壁一面不起眼的藤蔓垂瀑前停下。藤萝青翠,挂着未干的雨水,厚厚地掩盖住岩壁。

她拨开几处看似天然垂挂的粗藤,又在那湿滑覆满青苔的石壁上几处看似随意的凸起上飞快地敲击数下。

阿篱听到极轻微的“咔哒”一声,仿佛锁销弹开的轻响。

贺兰雪左足在一块被苔藓半埋的圆石上一踢一旋,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闷响,一块厚逾尺许、边缘与岩壁几乎浑如天成的巨大石门,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半丈!

一股混合着岩石冷冽气息和淡淡檀香的暖风,扑面而来。

阿篱惊讶地微张了唇。洞内并非想象中野兽盘踞的腥臭黑暗,反而异常整洁清爽。

贺兰雪背着她矮身进入,石门在她身后缓缓阖拢,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山林,世界瞬间陷入奇异的静谧。

只余壁上几盏长明油灯,火苗稳定地跳跃着,昏黄光芒将巨大洞窟笼罩得朦朦胧胧,宛如置身远古神庙。

洞窟开阔敞亮,竟是掏空整座山腹而成。

穹顶极高,隐约可见天然形成的钟乳石笋垂下朦胧的微光。

地面平整,竟是细心地铺了一层打磨光滑的青石板,不见丝毫尘土泥泞。

左边,一张宽大的石榻铺着厚实干净的墨绿褥子,同色棉被叠放整齐。

石榻旁的小几上,一尊青铜狻猊小香炉余烬未冷,方才闻到的檀香即源于此。

几卷书册整齐码放,书页微卷,显然常被翻阅。

右边灶火余温尚存,上悬一吊锅,旁边几个粗陶坛子扣着木盖,应是储水储粮之所。

角落一个半人高的粗糙木柜里,碗碟叠放井然。

石洞中央,一张宽敞的原木方桌打磨得光滑油亮,几只木墩充作凳子。

桌上放着一个未绣完的素白绢帕绷子,一柄小巧雪亮的银剪,针线盒里丝线按色码列如虹。

这里……简直像一个……隐士的家。

阿篱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处陈设,心中翻涌着强烈的冲击。没有预想中的阴森可怖,妖魔鬼蜮。

这份整洁、这份甚至带着雅趣的生活痕迹,与贺兰雪素来展示的狠厉阴毒形象,形成诡异而撼人心魄的反差。

贺兰雪将她轻轻放到那张宽大的石榻上。

靛蓝头巾在暖黄灯火下映着柔润光泽,她沉默地屈膝半跪在榻前,抬起眼。

四目相对。山洞的静谧仿佛凝固了时间。油灯芯子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这静默拉得悠长。

贺兰雪的脸上没有惯常的媚笑,没有讥嘲,更没有拒人千里的冰寒。

那张艳美的容颜,在跳动的灯火下竟显出几分苍白,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阿篱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一丝刚浮起的迟疑,一丝深藏的疲惫,一丝审视的锐利,还有那被强行按捺下去、却又在眼底深处隐约明灭的……脆弱?

阿篱安静地坐着,迎着她的目光,那双清亮的眸子如同雨后新洗的寒潭,干干净净,映着灯火,也映着贺兰雪此刻没了伪装的倒影

里面不再有恐惧、憎恨或是刚刚在暴雨车厢中爆发的纯粹悲悯,而是一种洞悉了什么、并安静等待接纳的澄澈。

贺兰雪的喉头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像在压抑某种翻腾的情绪。她终是伸出手,那只曾点过无数死穴、沾染过无数血腥、此刻却微微有些僵硬的玉手。

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带着一丝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轻微到极点的颤抖,闪电般拂过阿篱胸前、肋下、丹田几处要穴。

气流如春雪解冻,一股温和但异常坚韧的暖流自阿篱丹田深处蓦然生出,如沉眠的幼龙苏醒,瞬息游走全身!

几个呼吸间,被强行封锁僵滞的筋脉豁然贯通,酥麻与微痛如同春草破土般复苏,酸胀中带着舒畅的暖意瞬间充盈四肢百骸。

穴道解开了!真气奔流,再无阻滞!

一直因封锁而僵硬冰冷的手指和双腿瞬间恢复了活力和暖意,阿篱下意识地轻轻活动了一下指尖,一股如释重负又带着重生喜悦般的轻松感几乎让她想喟叹出声。

贺兰雪一直紧紧盯着她脸上,似乎想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什么。

当看到阿篱唇角那抹释然与暖意时,她眼底深处那根紧绷的弦,也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

阿篱并没有急于起身活动或发问。

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石桌,看到那未绣完的素帕,再慢慢回转到贺兰雪脸上,唇边漾起一个极小、却极为真诚柔和的浅笑。

她什么也没说,那双清澈的眸子却像在无言地说:“我看到了……这才是你。”

贺兰雪猛地别过头去,下颌线绷紧了一瞬,再转回来时,脸上已重新覆盖上惯有的那层淡漠孤峭的保护色,连带着声音都刻意恢复了几许清冷:

“此处乃‘风喉’洞,在揭阳府东面百里外绝峰山腹。寻常人寻不到此处入口。我……偶尔在此静修。”

她语气平淡地解释了一句,目光环视洞府,补充道,“今后你亦在此修炼玄阴神功心法第一重。根基不牢,习此功法如同饮鸩。”

她说完,不再看阿篱,转身走向那张宽大的石桌,似乎想整理那本已极为齐整的绣绷丝线来掩饰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

阿篱轻轻滑下石榻。重新掌控身体的舒畅感让她如同春日破茧的蝶。

她几步走到离石榻不远的那个小巧石墩边。

那凳子大约也是贺兰雪平日所用,此刻覆着一层薄薄的尘埃。

阿篱默默从腰间摸索出一方素色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手帕。

她蹲下身,对着石凳轻轻跪坐下来,认认真真地用自己的手帕擦拭起凳面来。

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柔而仔细,如同侍弄一朵珍贵易碎的花,生怕惊扰了谁。

少女低眉垂首,一缕柔韧的黑发滑落颊边,被灯火勾勒出柔软的光晕。专注擦拭的模样,安静得像一幅古老的工笔画。

那方小小的手帕在她指尖移动,一点点拭去本就不多的尘埃,露出石墩原本温润的光泽。

细微的摩擦声在空旷的石洞中显得格外清晰。

贺兰雪整理丝线的手指停顿在绷架上那朵未完成的墨玉兰花蕊处。

她能感觉到身后少女的动作,能想象出她此刻那副虔诚小心的模样。

她没有回头。背对着阿篱,无人看见的眼底深处,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中央,那颗因被恨意和寒冷层层冰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心核上,仿佛被那轻柔擦拭的声音,拂去了一丝蒙蔽的尘埃,露出一道细微又滚烫的裂痕。

岩洞内重归寂静,唯有灯花跳跃,火影在光滑的石壁与石桌上温柔地摇晃,将两张性格迥异却在命运洪流中意外靠近的面庞,轻轻笼罩在这与世隔绝的、古老石室昏黄而宁谧的光影里。

阿篱拭净了石墩,站起身,小小的身影走到石洞那扇被藤蔓遮蔽的石门旁,望着藤隙外隐约透来的薄暮山色。

山风穿过藤叶,带来清新至极的气息。

贺兰雪终于放下手中的绷架,缓缓踱步到她身侧不远处停下,同样望着藤影外渐起的薄暮。

山风吹拂她绯红的裙裾,宛如岩洞中唯一一道跳跃的火焰。她的侧脸在幽微光线下如同美玉雕琢,眼睫低垂,遮去了所有锋芒与情绪。

“你……可知何为玄阴神功?”贺兰雪的声音终于打破沉寂,比平日少了几分刻骨的寒,却添了一抹探究的深沉,在山腹中荡开微弱回音。

她缓步踱至石桌前,指尖拂过那半幅未竟的墨玉兰绣品,丝绸冰冷的触感似乎让她凝滞的心神稍定。

阿篱目光沉静地追随着她的脚步:“姐姐先前所展寒冰指力,刁钻狠绝,劲气凝阴蚀骨,想必便是此功显化。阿篱虽驽钝,亦知此乃极阴狠霸道之法。然……”

她微微一顿,指尖下意识抚过胸口心脉所在,那里似还残留着贺兰雪封穴时透骨的寒意,“五毒非毒,在乎一心。若持心守正,以玄冰之利斩奸除恶,未必不是正道。”

这番言语清晰平静,既点破玄阴之凶,又暗合五毒教义与禅理,听得贺兰雪眉梢微扬。

她背对着阿篱,佯作整理绷架上纷杂的丝线,眸光却在油灯跳跃的光影下晦暗不明。这丫头……竟真非一时意气。然而……

“好一个‘持心守正’。”

贺兰雪转过身,唇角重新勾起那抹惯有的、三分讥诮七分冷冽的笑,红裙如火,衬得肌肤愈发欺霜赛雪,也显得眸中情绪愈发幽深难测,

“空口白话谁不会说?姐姐见过太多人,豪言壮语转瞬便成粉饰自私的油彩。你此刻应允,是真心?还是只为求生?”

阿篱迎上她审视的目光,未曾退缩。

她缓缓走到角落那张堆着食材杂物的矮柜前,蹲下身,细心拂去陶罐上并不存在的浮尘,动作轻柔如抚弄初生雏鸟的羽毛。

她的声音,在山洞特殊的拢音效果下,显得格外清晰而平和:

“姐姐疑我,人之常情。阿篱只问一事。”

她抬起头,灯火映照在她清澈的眼底,漾动着真切的担忧,

“陈潜大哥哥与呦姐姐,为了寻我踪迹……此刻安好否?归化堂势力如网,贾千山更是阴险狠绝,我怕他们……徒涉险地。”

少女话语中的关切纯粹而自然,提及那两人的名字时,声音更是放得极柔,如同山涧溪流滑过光滑的卵石。

贺兰雪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这丫头,穴道初解,一身真气尚在缓缓复苏,竟不是先关心自身处境,满心满念仍是那两个牵肠挂肚之人?

她忽地发出一串轻铃般的低笑,笑声在石壁间碰撞,却比适才又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不再是单纯的嘲弄。

“呵呵呵……心疼了?还是……”

贺兰雪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洞穿世情的玩味,缓步欺近,低头审视着阿篱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神情,“你心里装着的,是你那刚猛热诚的‘大哥哥’?”

她故意将“大哥哥”三字咬得暧昧婉转,绯衣下摆几乎要拂上阿篱靛蓝的衣角。

阿篱依旧半跪在矮柜旁,维持着整理杂物的姿势,只是原本整理陶罐的动作稍稍一顿。

脸上浮起一丝极淡、却也极坦然的红晕,如同雪岭之上偶然落下的晚霞。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陶罐,拍了拍指尖的细灰,抬起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直直看向贺兰雪,眼神清澈得不掺半分杂质:

“是。”一个字,清晰、平稳、掷地有声,带着苗疆儿女特有的那份直率与磊落。

贺兰雪眼中玩味的神色倏然一凝。她设想过无数反应——羞赧、否认、惶然,唯独未预料到如此直白地承认!这丫头……

阿篱脸上那抹坦然的红晕并未褪去,反而因这份坦诚显得更为生动。

她继续说道,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暖流在冰面下潺潺流动:

“陈大哥哥如山似岳,是阿篱见过最光明磊落的男子。潮州城下,他为护鹿呦姐姐独挡群凶;玄真观内,他为寻我踪迹千里奔袭。他待呦姐姐之心,赤诚可鉴日月。鹿呦姐姐亦至诚可感天地,待他情深义重,更待我如胞妹,倾心教导,倾力相护。”

她语气温软,叙述着那两人的情深与对自己的恩义,目光诚挚得不带丝毫嫉妒与不平:

“他们二人,情意相通,本就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呦姐姐待我心如亲姊,阿篱心中唯愿他们平安喜乐,福泽绵长,只求能尽自己一份绵力,守护这份美好罢了。”

少女的话语如同山间纯净的溪涧,冲刷着贺兰雪内心那被经年仇恨冻得坚硬如铁的壁垒。

那双澄澈眸子里流露出的,是对他人感情毫无杂念的祝福与守护之心。

这份磊落的赤诚,这份与世无争的温柔,如同一束光,照得贺兰雪心底某处幽深的角落隐隐作痛。

贺兰雪下意识地捻起石桌上墨玉兰图案旁掉落的一小截未用的墨绿丝线,指尖微微用力,那柔韧的丝线竟被她无声无息地捻碎成几缕细尘。

她脸上的讥诮终于散去大半,化作一种更深沉的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这丫头的心,怎就干净得如同这风喉洞外山巅万年不化的雪?

“倒是个痴心人儿……”她喃喃道,声音低哑了些许,不再带刺,

“可惜,你那情深义重的陈大哥哥和呦姐姐,此刻正像没头苍蝇,一头扎进了姐姐设在福州路的假局里,只怕是被贾千山那些徒子徒孙像逗耗子般,疲于奔命呢。短日内,应是平安。”

“平安就好……”阿篱闻言,长长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肩头微微松弛下来,仿佛卸下千斤重担。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清冷的眼中,此刻竟漾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如同寒潭映月,亮得惊人。

她扶着矮柜边缘,慢慢站起身,走到石洞中央那张宽敞的石桌旁,目光落在那个盛着几个干瘪山果的粗陶盘上。

“多谢姐姐告知。”她低声道,拿起盘中最饱满的一枚青涩果子,顺手拿过放在桌上的那柄小巧雪亮的银剪。

只见她指节灵巧地转动果子,银剪轻柔贴住果皮,“嗤”地一条极细极薄的果皮便随刃滑落,弯弯垂下。

她的动作轻缓专注,长长的睫羽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扇形阴影。

那专注削皮的模样,带着一种天然的静气,竟让满室清寒的洞窟都染上几分宁谧暖意。

贺兰雪看着她细腻的动作,心头那股因过往血腥而翻涌的戾气不知何时已悄然淡去。

她亦走到桌边,拿起那未完成的绣绷,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墨玉兰冷硬的轮廓,眼神却落在阿篱安静削果的手指上。

“陈潜那小子……”她忽然打破沉默,声音低缓,

“确是条重情重义的汉子。只是他那朝天剑,炽热刚猛有余,在贾千山那老怪物阴柔诡谲的玄阴功面前,恐难占上风。至于鹿呦那丫头……”

提到鹿呦,贺兰雪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一手针灸出神入化,确是天纵医才。但医术终非搏命之法,碰上真正的高手围杀,自保有余,救人也难。”

阿篱削果皮的动作不停,果皮连缀如线,垂落桌面。

她轻声接道:“所以阿篱才更要学。若有一日,陈大哥哥的剑锋被贾千山的阴寒所遏,呦姐姐的银针需要他人遮护之时……阿篱这身不畏剧毒、能抵玄阴的根骨,加上此功……或能成为破局之钥,为他们挡下暗箭毒镖。”

她抬首,目光穿越昏暗光晕,落向洞顶深处幽暗的钟乳石群,声音平静中蕴着磐石不移的决心:“护一人,亦是护心灯不灭。”

烛火在阿篱的侧脸跳跃,将她专注削果的手指映得剔透,小小的银剪翻飞间,青涩果皮如同丝绦垂落,无声堆成一座微小的山峦。

阿篱这指尖拈着果蒂,将它轻轻托起,递向身旁的贺兰雪。

“姐姐,山中清冷,先用些果子润润。”声音清浅柔和,似洞外夜露滴入石凹。

那枚饱含汁水的山果悬在她掌心,果皮削净,断面光滑如月,透着一股朴实而诚恳的生机。

贺兰雪的目光从那颗微微晃动的果子,移到阿篱脸上。

少女的脸庞在灯火下洁净无瑕,眼睫低垂,神情坦荡,像捧出一颗剔透心,毫无狎昵与惧怕,只有安静给予的自然而然。

这种纯粹毫无保留的善意,比她见过的任何杀招都更直抵人心深处那片寒潭。

贺兰雪缓缓伸出手。那手骨节匀称,却带着冰雪凝成的苍白。

“你倒是……不怕我用果子下毒?”

贺兰雪开口,声音刻意维持着原有的三分薄凉与清冷,仿佛试探,又似提醒洞窟内外无处不在的陷阱。

“阿篱见过许多毒物,”阿篱抬眼,乌黑的瞳仁里映着跳跃的灯芯,清澈无垢,

“阿妈说过,毒蛇有牙,可七寸亦是治病良方;毒瘴蔽日,瘴下也生灵泉仙草。果子若真有毒……”

她顿了顿,唇边浮现一丝极淡极温软的涟漪,像春冰初融,“姐姐方才为我解穴时,指尖劲力收放自持,护我内息无损。这般惜我筋骨,又怎会用此下作法,伤这无用肠胃?”

洞内昏黄的光晕如同凝固的琥珀,石壁角落一簇低矮阴生的蕨草在无声摇曳的灯火边投下模糊颤动的暗影。

贺兰雪执果的手指微微收紧。掌中那枚微凉的果子,仿佛裹着无形的暖炉,熨帖着常年冰封的触感。

阿篱的话语轻柔坦荡,却字字直刺入她层层防备的缝隙里。

惜她筋骨……这四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那一片亘古冰封的死水之下,搅起了细碎的、微不可查的波澜。

她移开视线,不再看阿篱那令人心头发刺的清透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在果皮光滑的表面摩挲。

“天真!”贺兰雪侧过身,语气陡然转为刺骨寒意,目光投向石壁深处垂悬的一根巨大钟乳石笋,锐利得能剜下石屑。

“你以为武功心法是什么?童谣儿歌?我且告诉你,‘玄阴神功’第一重‘凝霜篇’最重引气入关,如履薄冰于万丈深渊!”

她猛地转回身,绯衣带起一阵冰冷的香风,眼神如淬火的刀锋,直逼阿篱双眸深处:“须得以自身为鼎炉,强引寒气纳入丹田!若心念稍有不坚,气息行差踏错一线,寒气反噬,顷刻间便是经脉寸断、丹田被冻成冰坨的死局!”

她逼近一步,冰冷的指风几乎扫到阿篱的额头:“这不是玩闹!每一步都踩着尸骨垒成的奈何桥!我可不愿收一个暖灶的丫头,练不了三日就成了地府门前又添一块墓碑!”

阿篱静静地听着,抬起脸,迎向贺兰雪那双燃烧着警告的锐眸,眼神清澈依旧,深处却燃起一种不容置疑的静笃。

“姐姐所说寒气蚀骨之痛,阿篱省得。”她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初春新篁破土的韧性,

“苗疆毒瘴窟中,百毒噬身之时,滋味不比这浅几分。阿篱曾于洞底寒潭枯坐三日,寒气入髓,手足尽废,彼时靠的便是一口心头不灭的生念——阿妈还在等我出去。”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石桌粗糙而冰凉的纹理,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沉睡的生灵。

几片散落的果皮被她纤细的手指拢起,小心地收进一只素净的竹编小盒里。

“净玄师太授我拈花禅功时也曾言,世间至险,非在刀山剑树,而在七情蒙心,迷障蔽目,心念一乱,步步皆魔。”

她抬眼,目光穿透摇曳的灯影,落向洞顶那些历经千万年、幽暗冰冷的悬垂钟乳。

“寒气如针又如何?只要心之所向,如这灯焰,纵遇九幽朔风,”她声音沉静,带着一股磐石般的意志,“亦自有其光热,照得透那迷蒙。”

贺兰雪执果的手悬在空中。山洞仿佛瞬间陷入了更深沉的静默。

烛火跳动,映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如同投入幽潭的星火,短暂地映亮了某些被重重冰封的东西。

她垂目,目光落在自己掌心的果子上。果皮被削得极干净,露出的部分沁出细小的水珠,在昏黄的烛光下折射出微弱的、澄澈的光晕。

那一瞬,那些压在胸口的、冰寒彻骨的往事画面仿佛被这股静气悄然推开了一丝缝隙——秦淮河边冰冷的碎雪,密室里撕心裂肺的羞辱与绝望,小花匠冻成冰雕脸上最后凝固的担忧……

这多年来,仇恨如跗骨之蛆,将她的筋骨心智一起浸透,早已忘了何为暖。

风喉洞中,她这方洞窟里的每一寸布置都带着她内心深处未曾熄灭的洁净:

整齐叠放的被褥、分门别类的绣线、灶台上擦拭得不见油星的粗陶碗……

唯有在此处,那个在贾千山毒手下扭曲挣扎、终日与阴狠毒功为伴的“归化罗刹”才能短暂地隐去,显露出一些几乎被遗忘的、关于“人”本身的印记——对秩序、整洁的天然追求,那份隐藏在强大杀意深处的洁癖般的对某些事物的执着。

而这颗来自少女纤指的寻常果子,却以一种毫不设防的姿态,击中了她冰层下那个同样惧怕污秽、渴望光洁的内核。

她看着阿篱——少女正将最后一缕果皮收拾好,拂过桌面确认再无碎屑的青葱指尖,那专注的模样,像是拂拭的不是粗糙石面,而是某种易碎而值得宝爱的琉璃。

心头的冰湖裂开缝隙,暖意渗透。

贺兰雪拿起山果,轻轻咬了下去。

甘冽微酸的汁水瞬间充盈口中,果肉带着山野的清冽气息,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常年盘踞在喉间的一丝阴冷血腥之气。

那山果汁水充盈,顺着唇角溢出一丝。

贺兰雪下意识地伸出食指指节去揩拭。一点微黄的果汁沾上了她绯红如火的纱袖一角,如同雪地落梅。

她垂眸看着那点突兀的湿痕,动作忽地一顿,随即极快、又极不经意地用另一片干净的袖口内里擦了擦,仿佛要抹去什么不堪的印记,那动作快得带起一丝细微的风,吹得烛火微微摇曳。

她掩饰般地抬起头,望向阿篱,眼底深处那片寒潭的坚冰已碎裂消融,只余下幽深的、如同深渊接纳了月光的柔和,语气也不再是之前的刻薄冰冷,而是流泉般的清冽:

“那便好。明日破晓,便开始修炼‘凝霜引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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