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居”茶馆青布招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堂里堂外都是同样的沉寂。
二楼靠里临窗的小小雅座,紧闭的门扉窗棂,像截出了一方被外面汹涌杀气隔绝的孤岛。
室内点着一盏油灯,火苗在粗陶灯盏里幽幽跳跃,将围桌而坐的数道身影投向四壁,拉得摇荡变幻。
陈潜居中而坐,靛青棉袍半旧,斗笠已摘下放在一旁,露出轮廓冷硬的面庞。
他的目光沉静地扫过桌上摊开的一张简易草图,上面粗陋地勾勒着福州城南以及城外通往白沙站的路径。眉宇间凝着一股寒潭蓄水般的凝重。
他左手边,杨展武一身褐布短打扮,那副精钢短枪拆解成便于隐匿的两截,随意挂在椅背上,枪身乌沉沉的冷光收敛。
他半垂着眼,似乎在琢磨桌上那壶已凉的粗茶,指节却在桌面无声地叩击着某种节奏——他在心中推演着府内路线图。
如烟坐在他身侧稍后一点,素白的布裙纤尘不染,静静望着自己搁在膝头的手,唯有目光扫过窗外檐角掠过的灰影时,才带起一丝冰屑般的寒意。
盘石头挨着如烟侧坐,靛蓝头帕下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草图上“归化堂”、“蒲府”几个用炭灰草草写就的大字,额角青筋因为憋着怒火而微微突跳。
云朝烟斜倚在靠近角落的一张酸枝木靠背椅上,她的身形比往日更显清减了几分,脸颊有些苍白,但目光清亮有神,正拈起一颗茶桌上用作点缀的红豆,在指尖轻轻捻动,若有所思。
陈麟高大魁伟的身躯似有些委屈地塞在窗边一张太师椅里,藏青粗布袍子包裹下仍显雄壮肩背,神态却是一种惯看惊涛的从容,只是此刻那双精光隐隐的虎目中,沉淀着忧虑与审视。
陆昆则像一头焦躁不安的猛虎,在这斗室里根本坐不住,背着手在狭小的空地上踱来踱去,沉重的靴底踏着厚实的楼板,发出压抑的“咚咚”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绷紧的心弦上。
李寒衣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入了墙角那片最深的阴影。她靠墙而坐,一身洗得发白的玄色布裙仿佛敛尽了所有光亮,腰间两柄淬火的寒铁匕首在昏暗光线下也只现出幽冷的轮廓。
她环抱双臂,面孔朝向门外方向,侧影冷硬如石刻,深潭般的眼眸里映不出丝毫外物,却又似乎将整个世界的杂音都隔绝在外。
室内只余灯芯毕剥的微响、陆昆沉重的踱步声,还有窗外更显清晰的风啸与隐约传来不知何处兵甲铿锵的碰撞。
陈麟缓缓收回了审视草图的目光,手指在“白沙站”三字上重重一点,低沉的声音打破沉寂:“白沙站……此乃临安来人进入福州的最后一道屏障,亦是城外最不易设伏之处。若依鹿姑娘传信……”
他的目光转向陈潜。
“鹿呦消息一向准确,可信极……”陈潜点头,话未说完,盘石头猛地一拳锤在腿侧,憋不住地低吼出来:“那还等啥!俺这就去白沙站,剁了那些狗屁的临安高手!”
“盘兄弟!”陆昆猛地停住脚步,转向他,浓眉紧锁,眼神像要喷火,
“急什么?临安来的鬼知道是驴是马!咱们现在拢共就这么几个人手,连蒲府那道高墙都没法子捅破,贸然去白沙站,扑个空是小事,万一打草惊蛇,把归化堂的毒蛇全引出来,还怎么救人?”
他胸中那股暴烈的火气也被撩得噌噌直冒,嗓门不自觉地提了起来,瓮声瓮气:“老子手里这虬龙鞭都想把那狗府大门抽碎了!可这么闯进去,他娘的就是个马蜂窝!叮不死咱们也叫里面的人难受!”
墙角,一直默如寒石的李寒衣,目光掠过陆昆因激动而发红的脸膛,又漠然垂下眼睑,仿佛眼前这燥热争执的声响根本未曾入耳。
“陆寨主之言有理,”云朝烟松开指尖那粒红豆,声音清越,带着抚慰人心的柔和力量,
“白沙站固然紧要,然时机未明,人手单薄。鹿姑娘此番冒险出府传信,必有后续安排。此刻最要紧的,仍是稳住阵脚,细查对手真正底牌。”
杨展武终于抬起眼皮,接过了话头,声调平直:“城内搜捕甚严,蒲府外围铁壁。鹿姑娘借药庐身份活动,已是孤灯悬于危巢。如何接应,必须慎之又慎。”
他深黑眼底掠过一丝担忧,随即又被磐石般的沉凝压住。
雅间内短暂的争执被暂时压下,但一股更深的忧虑与憋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
墙角的灯油似乎燃烧得更慢了,光线愈发幽暗。窗外天色晦暗依旧,风呜呜咽咽刮过檐角,卷来远处街市隐约模糊的声响,还有一阵若有似无、凄厉如哭嚎的犬吠。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清晰的叩击,自雅间紧闭的木门门板上传来。
不急,不缓,节奏却透着一种特别的意味——三声急促过后,紧跟两下极轻、极缓慢的停顿,如同某种不可言说的暗语,在这片沉甸甸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突兀,且带着一丝执拗。
陈潜眼中幽光一闪,那熟悉无比的节奏瞬间刺穿所有思虑!
“是呦儿!”两个字脱口而出,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骤然掷出的两颗寒冰,击碎了室内的沉闷。
他猛地站起,动作快如猎豹探爪,几步已抢到门前。
陆昆脚步一滞,铜铃眼霍然瞪向门板。盘石头蹭地直起身子,一双牛眼死死盯住门口。云朝烟手中捻着的红豆“啪”一声掉在桌面上。
杨展武搁在桌面的手,指节倏地一紧。连角落里的李寒衣,肩线都微微绷直了一下,目光如同两道冰锥,无声无息地钉住了那片颤动的门板。
没有多余的言语。陈麟微一颔首。杨展武无声地一步跨至窗侧死角,隐于厚布帘幕的暗影里。
陈潜深吸一口气,右手无声地按在腰后冰凉的剑柄上,左手则沉稳地拉开了门闩。
门轴轻响,一道身影裹挟着室外的阴冷秋气,迅速闪了进来,陈潜立即反手将门带上、落栓。
来人穿着普通的粗布碎花衣裤,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蓝布大褂,正是寻常药铺药师的装扮。头上戴着顶毡帽,几乎压到眉骨。脸上似乎特意抹了薄薄一层灶灰,遮掩了本来肤色。
但那双清澈、明亮,此刻盛满紧张和机警的眸子,众人却一眼便认了出来!
是鹿呦!
她飞快地扫视室内,目光掠过一张张震惊、关切、急切的脸庞。当看到云朝烟清减却安然的身影时,那双水润的眸子里更是骤然爆出无法形容的惊喜光芒!
千般挂念,万语无言,尽在一闪而过的凝视之中。
“你——”陆昆看清是她,激动得往前一蹿,下意识便要大嗓门询问。
“嘘!有人跟着!”鹿呦的动作比思绪更快一步!
不等那声惊呼落下,她已闪电般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往腰间药囊一探,五指微张——
嗤!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被她内劲逼出,无声无息地弥散在她方才站立位置周围的空气中。
一股极淡的、类似劣质香墨焚烧后的呛鼻气味迅速弥漫开。
众人心头一凛。陈潜反手握住剑柄的手猛地发紧,目光鹰隼般投向门板缝隙。
杨展武眼神骤冷,肩后布囊短枪末端隐透寒意。李寒衣贴墙的身影更沉下去几分,双刃袖管之中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
楼梯下方杂乱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
一个粗嘎含混的声音传来,带着疑窦:“……怪了,刚才瞅着个面生的影子,咋转眼没了……”
紧接着是另一个人不耐烦的低叱:“行了!眼花了!满城药铺子的人多的是,少他娘疑神疑鬼!赶紧的,下一家客栈搜!”
脚步声在几句嘟囔和骂骂咧咧中,渐渐远去。
室内针落可闻。
鹿呦侧耳凝听,确认那几个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尽头杂乱市声里,这才缓缓移开唇边的手指,长长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头微微松弛下来。
脸颊上那层薄薄的灶灰遮不住那因心绪剧烈波动而泛起的淡淡红晕。
“陆寨主!”她转向刚刚险险出声的陆昆,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有些急促,杏眼中却没有半分责难,只有生死关头的余悸和心有余悸的理解。
“对不住了……方才情急之下……”她朝地上那层正缓缓沉降的灰色粉尘瞥了一眼。
那是她配制的扰人鼻息之物,辛辣刺鼻,极易引人不适,亦能短暂混淆跟踪者的气味判断。
陆昆老脸一红,方才自己的莽撞差点捅破天窗,此刻被这双清亮的眼睛望着,只觉得满心燥热都变成了愧疚。
他吭哧了一下,大手在自己腿上一拍,力道大得啪一声闷响:“嘿!是老陆莽撞了!该挨鞭子!呦丫头,你这心眼、这手法,老陆我……”
他后面几个字淹没在搓着的蒲扇大的手掌里,声音也像被按回喉咙里,只剩一脸讪讪的惭愧。
“陆大哥也是忧心急切,怪不得你。”云朝烟适时开口,声音温婉,化解着气氛中那丝窘迫。
她目光落在鹿呦略显憔悴疲惫的面颊,关切道,“呦儿妹妹,你可无碍?府中情形如何?”她语气里有真挚的忧心。
陈麟压低嗓门:“呦儿,阿篱她……有信儿了吗?”
陈麟这声焦灼的“有信儿了吗”,像一块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陈潜握着茶杯的指节不易察觉地收紧,杯沿似乎在他指腹下发出细微的呻吟。
杨展武抬起眼,目光如探针扎在鹿呦的脸上。
盘石头凝厚的眉头微锁,连一直在角落默如寒石的李寒衣,都微不可察地抬了抬眼帘。
鹿呦迎着陈麟那双燃烧着希望的眼,微微摇了摇沉重的头。
“没有。”声音低缓,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陈麟大哥,阿篱妹子……依然音讯全无。”
鹿呦看着陈潜等人那痛苦的脸庞,心中也是绞痛。但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紧接着说出一个更诡异的消息:
“不仅是阿篱,”她的目光扫过众人,
“贺兰雪此女……自她失踪,玄冰教便倾尽全力寻索,甚至动用了教内某些邪异法门……可这半个月,她如同滴水入海,片息不见。贾千山也来到福州,数次在府里雷霆震怒,斥责麾下饭桶!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她的语气加重,带着讽刺的寒意,“可现在,连人骨缝里剔下的一点粉末,都不曾见着。”
李寒衣的目光凝住了,如同一片淬毒的冰棱悬于半空。
陈麟沉稳如山的面容也掠过一丝极深的诧异。
那妖妇贺兰雪,狡诈如狐,狠辣如狼,竟在多方人马寻觅中,上演了一出毫无征兆的“人间蒸发”?
一片死寂。
窗外阴风打着旋儿钻进檐下,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听得盘石头心头的邪火蹭蹭直冒。
“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哈!”陆昆再也按捺不住,一声冷笑嗤破寂静,虬髯因激动而根根竖起,拳头紧握得咯吱作响。
“陆寨主!”陈潜沉声低喝,及时截断陆昆那越发响亮的嗓音。
窗外巷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仿佛被陆昆的声浪引动。室内众人心脏骤然一缩!
鹿呦反应快得惊人!
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猛地朝陈潜身侧那片空处移了一步,那动作似是躲避陆昆喷薄的唾沫星子,却恰到好处地挡住了灯火投向门缝的光柱。
她的身影瞬间在门板上投下一个移动的浓重影子,恰似有人在门边移动。
同时,她用极快的语速,声音压得更低更清晰:“诸位!蒙铁罕已然震怒!”
这消息石破天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陆昆身上移开,牢牢锁定鹿呦!那门外不知名的停顿悄然消失了。
“兴化暗哨被连根拔起,武弋、血刀三凶毙命道山亭……蒙铁罕认为玄冰教在岭南‘剿贼不力’,几度降下严旨斥责!贾千山已于蒲府立下毒誓,要从各大分舵及玄冰窟血卫中抽调精锐,不惜一切代价……”
鹿呦的目光如刀,掠过一张张沉凝如水的脸,“目标,就是我们!”
寒气无声无息地在雅室内弥漫开。贾千山这头蛰伏的毒蟒被彻底激怒,必然要喷吐出最致命的毒液了。
陈麟浓眉紧锁,虎目深沉如渊,缓缓放下一直摩挲杯沿的手指。
杨展武挺直的脊背纹丝不动,唯有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盘石头暴虐的喘息被这冰冷消息硬生生压成急促的咻咻。
窗外的秋风呜咽得更急,像是无数的幽魂在呜咽。
“还有……”
鹿呦的声音陡然变得极低极快,目光沉凝,如同传递天机,“蒙铁罕不信玄冰教独力可竟全功,已从临安秘遣高手星夜兼程南下。据闻已在途中,不日将经由城外白沙站入境福州!”
她一口气道出了最为关键的第三个消息:“为首者身份尚未查明,但据府中透露的消息,绝非泛泛之辈。”
“白沙站……”陈潜低语,眼神如利剑般投向桌案上那张草图。
陆昆虬髯根根炸起:“他娘的,给老子送菜来了!”
角落那片阴影中,李寒衣一直沉默的身影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无声无息间,她已站到了云朝烟身侧三步之内,这个位置,恰好将她与门之间可能袭来的威胁隔绝开,更形成一个小小的、彼此策应的犄角。
动作快得只在众人视野里留下一道模糊的玄色掠影。
云朝烟感受到那缕寒气的靠近,心头微微一暖,对李寒衣极轻地点了一下头,算是致谢。
旋即目光又投向鹿呦,带着心照不宣的探询:“呦儿妹妹,这秘遣之人的身份线索……”
鹿呦会意,轻轻摇头,脸上笼上凝重阴云:“来人身份极其神秘,府内也只知他们很快要到白沙站。贾千山也急于摸清对方底细,正在秘查。”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其罕见的、压抑不住的寒意,眼中有种奇异的光芒闪烁:“然而……武弋临死前癫狂,曾断续吐出过一些词语……‘玄冰’、‘地牢’、‘剑’……”
“剑”字一出,如烟清冷的眼眸蓦地一凝,仿佛冰面被尖锐的冰锥刺破!
她搁在膝前的手掌骤然握紧,指尖深深扣入掌心!那冰封般的面容下似乎有一道无形裂痕瞬间蔓延开。
杨展武锐利的目光瞬间刺向鹿呦,带着无声的惊问。剑?天山……难道是……?
“最奇怪的,”鹿呦没立刻解释那个“剑”字,语调中透出更深的疑虑,“归化堂内重地深处……确有一座绝密的水牢。那里……似乎囚禁着一个人!一个用剑的人!”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重锤:
“那人……似乎曾是名动天下的天山派前任掌门白鹤的女儿——白无瑕!”
“白无瑕?”
饶是以陈麟的定力,眼中也豁然爆出一抹不可置信的精芒,虎躯一震,手中粗陶杯盏里的茶水被这骤然的震动泼出几点,溅在桌案上洇开深色水渍。
“天山白无瑕?”杨展武霍然抬头,冷峻的面容终于裂开惊愕的痕迹,眼神如利矢破空。
盘石头张了张嘴,连愤怒都忘了发作,茫然看着瞬间变了脸色的众人:“谁?无瑕?哪路好汉?”这个名字对蓝峒汉子太过陌生。
陆昆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出狠厉而灼热的光芒,胡茬虬张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声如破锣:“天山白无瑕?!好哇!管他娘的玄冰归化还是贺兰雪,既然这狗屁牢笼还关着人,那就去砸了它!救一个和救两个没分别!”
他喘着粗气,胸中那腔暴烈再次沸腾起来。
陈潜的目光如同穿透雾障的寒星,从桌上那张简陋的草图猛然抬起,笔直地投向鹿呦。
“剑”、“白无瑕”、“地牢”——这三个词在他脑中瞬息间碰撞、组合、推演!
鹿呦与他对视,眼神锐利,用力点头确认自己所言非虚!
她飞快补充关键信息:“地牢位置极深,在归化堂总坛地下构造的幽暗最深处,通道复杂曲折如迷宫,入口隐蔽,寻常人根本踏足不到!更兼有铁闸、玄冰教布下的歹毒机关无数!”
她语速极快,“连府内许多资历深的爪牙也只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却根本不知如何进去,也没人进去过!只有武弋的亲信……”
她声音陡然一顿,猛地咬住了下唇,懊恼一闪而过。
陈麟眼中精光一敛,瞬间捕捉到那丝停顿的关键:“亲信如何?武弋的亲信是否还在?”
“武弋……已被我们毙杀。他身边两个最为心腹的爪牙,在道山亭……”
鹿呦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无奈,“当时就毙命于陈大哥剑下。”
线索就此中断!
仿佛一把能破开死局的神兵骤然触及大门,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发现锁眼已被永远焊死!
室内的空气如同骤然凝固的铁水,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方才燃起的希望之光,顷刻被这冰冷而残酷的现实狠狠掐灭!
“所以……”
陈麟深吸一口气,胸腔鼓荡,将这口冰寒的铁腥气沉入腹中,虎目中的光芒如同历经淬火的钢铁,愈发凝聚、锐利、坚不可摧!“我们当前有两条路。”
他的声音沉稳得如同定海神针,清晰而有力地钉入这沉滞压抑的气氛之中。
“一、强攻白沙站,狙杀临安秘遣的高手,断蒙铁罕一臂!破其剿杀之谋!此乃围魏救赵!”
他大手往桌案上草图中那点着白沙站的位置重重一拍!桌几上的杯盖都被震得跳了一下。
“二、潜入归化堂地宫,找到水牢!先救白姑娘,再寻阿篱!”
他的目光如同沉凝万钧的铁锚,深深扫过每一双此刻因极致的压力而绷紧到极限的眼睛。
这两个选择,无论哪一条,皆是荆棘血路,九死一生!
室内的灯火仿佛被这沉重的抉择压得更黯淡了些,跳跃着,发出奄奄一息的光。
窗缝外灌入的秋风,呜咽声愈发凄厉。
这方小小的雅室,像一座被怒海狂涛包围的孤岛,巨大的危机如墨般浸透周遭,悬于每个人心头。
“白沙站!”陆昆双眼陡然赤红,低吼出声,声如破锣,震得房梁似乎都在颤响,他猛地往前一踏,“直娘贼!擒贼先擒王!剁了临安来的杂碎!让贾千山那老狗知道知道,老子的虬龙鞭不是吃素的!”
他胸中憋着那股几乎爆炸的狂躁劲终于找到了最硬的靶子,只恨不得立刻撕杀一场。
盘石头,低吼着附和:“对!白沙站!干翻那群狗日的!砸碎了他们的筋骨!”
“白沙。”一个冰冷、清晰、毫无波澜的语声,如同淬过寒潭的铁针,骤然刺入陆昆与盘石头暴躁的低吼声中。声音来自墙角那片最深沉的阴影。
是李寒衣开口了。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移到了陈麟身侧稍后半步的位置,环抱的双臂垂了下来,右手虚搭在那柄幽寒匕首吞没处的腰侧玄布上。
没有人看清她是如何移动的。她说话时,眼睛并没有看任何人,仿佛是在对这幽室里无形的风诉说。
但那不容置疑的决定意味,随着那两个字瞬间冻结了所有的争辩。如同冰原上横亘的一道无底深渊,再狂暴的奔马撞上去也会粉身碎骨。
陆昆和盘石头那高涨的声势被她简简单单两个字一撞,陡然窒住。
盘石头像被掐住脖子的鸡,鼓胀的脸色僵在一种不上不下的愕然。
陆昆那双环眼凶光乍现,虬髯根根竖起,猛兽被挑衅般朝李寒衣投去一道几乎要吃人的眼神!
“寒衣寨主!”陆昆声音低沉,如同野兽磨牙,“白沙站是关隘!截杀临安来人,掐他狗日的咽喉!去那龟壳地牢钻耗子洞?你……!”
李寒衣终于微微侧过头。仅仅是眼波一转,那深潭般的眸子冰冷地锁住陆昆。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但那一瞬间的凝视,却比最森寒的刀锋还要摄人心魄!如同被最深沉的冰渊凝冻,又如同被一条盘踞千年的寒毒龙蛇盯住!
陆昆被她目光刺中,后背不由自主地腾起一股寒气,后面那半句质问竟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脸色憋得酱紫,胸脯剧烈起伏。
“陆昆!”陈麟低沉浑厚的嗓音如同洪钟,在逼仄的斗室里震荡开来,瞬间压下了所有可能崩裂的火气。
他并未呵斥,只是一声名字,却带着无形的重压,让陆昆胸口翻涌的狂躁气息猛地一滞,不得不转头望向他。
虎目如电,扫过盘石头同样不甘又迷茫的脸庞,陈麟的声音沉凝如铁锤夯击岩石:
“白无瑕姑娘身陷绝狱,近在咫尺!昔日司马堡主未能援手于天山,抱恨终身!今日若闻其讯而弃之不顾,我等愧对此心,愧对逝者!”
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铁块掷地有声,带着撼动魂魄的决绝。
“至于白沙站——”
陈麟目光转向陈潜、鹿呦、杨展武,最后落在李寒衣那张如冰封万载的侧脸上,“确是要冲!临安秘遣高手入闽,岂非正是天赐良机?”
他的眼底,骤然点燃了一簇令人心神震颤的光焰,那是深谋,也是豪烈的斗志!
“强攻地牢,无异撼动泰山!行此路,必以雷霆手段,更要佯攻白沙——引玄冰主力虎视眈眈扑向城外——此乃虚张声势、攻其所必救之策!”
陈麟的大手猛地拍在地图白沙站的标记之上!仿佛要将那个小点碾碎!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虚攻白沙为引饵,实取城内水牢!”
“好!”杨展武眼中精光暴闪,如同黑夜炸裂的冷电,当先沉沉开口,干脆利落。
鹿呦眼中也爆出决然与钦佩的光芒,重重点头。
陈麟的目光已如指挥千军万马的利剑,直刺李寒衣。
“李寨主!如烟姑娘!”陈麟的声音斩钉截铁,“破牢救人之任,交与你们!”字字如铁,不容置疑,“以你们之锋芒,以无声破铁壁!另需一人精熟机关秘术、临敌机智者随行策应!……”
他的目光在云朝烟和鹿呦之间迅速移动权衡。
“我去!”未等陈麟点名,云朝烟已一步踏出!
她苍白清减的面容上,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光芒,声音清亮得如同出鞘的玉剑:“无瑕姐姐身陷囹圄,我云朝烟岂能袖手?纵使龙潭虎穴,当与寒衣姐姐同闯!”
陈麟目光扫过云朝烟眼底那份不容置辩的决绝,重重点头!他立刻转向盘石头和陆昆:“石头兄弟,陆昆兄弟!白沙站乃是饵钩!更是绞肉场!能否撕开归化堂与玄冰教部署,为寒衣、朝烟制造时机,全看你们这一锤!”
陆昆猛吸一口气,胸膛如风箱般鼓起,双目因极度兴奋而赤红如血!压抑半日的烈烈战意在他体内如岩浆奔涌,几乎要将这副硬朗的皮囊撕裂!
盘石头亦是低吼一声,腰后那柄厚重柴刀刀柄上的粗布被他攥得簌簌发响!
“大哥放心!”陆昆声音嘶哑,却又豪烈冲天,“让那些狗东西看看,风雷堡这条鞭子,够不够抽碎他们的骨头!”
盘石头喉咙里滚出意义不明的咆哮,重重点头,如同愤怒的巨兽在叩击獠牙。
“杨旗使!”陈麟的目光最后落在杨展武身上,“城内外信讯传递,策应两边进退时机,牵制蒲府外卫——此乃神机门看家本领!重中之重!”
杨展武挺直身躯,冷硬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唯有眼中寒芒一闪,无声抱拳。那姿态,已将千言万语尽数封入冰封的沉默之下。
陈麟虎目猛地扫过所有人!
“潜弟!”他低喝,目光落在陈潜身上。方才决策之际一直沉默如渊的身影终于抬起头,眼中倒映着灯火,炽热如铁水。
“随我压阵!居中策应!白沙站若有倾覆之险,便是你我出手之时!”
“好!”陈潜沉声应道,眼中寒芒如剑般凝聚。
他转过头,投向角落里那道玄暗孤冷的身影——李寒衣。
“李寨主,”他的声音沉静而锐利,如同出鞘古剑的锋鸣,“那归化堂地牢必定深如九幽,更甚蛇窟。务必当心!”
李寒衣沉默不语。对于提醒和关切,她似乎向来无动于衷。
只是那玄衣之下的脊骨仿佛微微挺直了一线,如同孤峰傲雪,映着窗外透入的最后一缕惨淡天光。
窗外,风声骤然加剧!如同万千厉鬼在摇撼这福州城的根基,尖啸凄厉!
沉厚的云层彻底遮没了天光,整座城被一种死寂而绝望的黑暗提前吞噬。
沙—— 沙——
细碎而密集的轻响悄然划过瓦片。窗棂缝隙间,几点冰晶悄然飘落。
霜!深秋第一场寒霜,已无声无息地将杀机冻结在福州城每一寸森冷的砖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