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种下的疑窦,如同藤蔓的种子,在时清屿阴郁的心土中悄然扎根。他并未全然相信她的挑拨,但那份对露柚凝医术本就脆弱的、基于绝望而生出的期盼,不可避免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疑虑如同慢性毒药,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本就稀薄的信任。
这日清晨,露柚凝见天气晴好,便将近日炮制好的部分药材取出,在院中通风处铺开细竹匾,小心摊晒。这些药材大多气味清淡,且混在几样常见的花瓣、香草之中,并不惹眼。她行事谨慎,选的位置也是院落最僻静的角落,背对着院门。
然而,麻烦总是不请自来。
约莫巳时,尘雨轩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轮椅碾过石板的急促声响。院门被“哐当”一声大力推开,福安管家推着面色铁青的时清屿,径直闯了进来。
柳如烟跟在一旁,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露柚凝正弯腰整理着竹匾中的药材,闻声直起身,看到这阵仗,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
惊蛰闻声从厢房跑出,见状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挡在露柚凝身前。
时清屿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瞬间锁定在那些晾晒的药材上,尤其是在几样颜色特异、形状古怪的根茎和干虫上停留片刻,脸色更加难看。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谁允许你在王府之内,弄这些不明不白的污秽之物?!”
污秽之物?露柚凝看着自己精心炮制、用于救人的药材,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但她知道,此刻辩解只会火上浇油。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尽量平静地解释:“回王爷,这些不过是些寻常草药,妾身晾晒以备不时之需,并非污秽之物。”
“不时之需?”时清屿冷笑一声,语气充满讥讽,“本王看你是闲得发慌,故弄玄虚!王府自有府医,何时需要你一个妇道人家摆弄这些?谁知道你弄这些东西,安的什么心!”
柳如烟适时地柔声劝道:“王爷息怒,王妃姐姐或许只是……只是一时好奇。姐姐,你快跟王爷解释清楚,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莫要让王爷误会了。”
她这话看似劝和,实则将“故弄玄虚”、“一时好奇”的帽子扣得更实,还将问题抛回给露柚凝,逼她解释那些看起来确实有些“古怪”的药材。
露柚凝看向柳如烟,目光清冷如刀,柳如烟被她看得心头一虚,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王爷,”露柚凝转回目光,直视时清屿,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妾身所学,虽是微末之技,却也知医者仁心,药材本是治病救人之物,何来污秽之说?王爷若不信,可召府医前来辨认,看看妾身所晒,究竟是救人的良药,还是害人的毒草?”
她态度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被冤枉的凛然。
时清屿被她这番话说得一噎,怒火更炽。他讨厌她这副永远冷静自持的模样,仿佛无论他如何暴怒,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这种失控感让他愈发烦躁。
“巧舌如簧!”他厉声斥道,“就算不是毒草,王府重地,岂容你肆意妄为?弄得满院怪味,成何体统!看来是本王对你太过宽纵,才让你如此不知分寸!”
“王爷口中的宽纵,”露柚凝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就是指将正妃弃于偏僻院落,不闻不问,任由下人怠慢吗?妾身若不自寻些事情排遣,难道要在这院中坐等发霉不成?”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院落里。福安管家垂下了头,惊蛰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连柳如烟都惊呆了,没想到露柚凝竟敢如此顶撞!
时清屿显然也没料到她会直接撕破脸,气得脸色由青转白,手指紧紧攥着轮椅扶手,指节泛白。
他死死盯着露柚凝,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得很!露柚凝,你果然伶牙俐齿!看来将军府真是教女有方!”
这话已是明晃晃的羞辱,连带她的母家都讽刺了进去。
说她可以,说她的家人——不行!
露柚凝心头火起,面上却反而露出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意:“妾身愚钝,不及柳姑娘万一,能得王爷时时挂念,亲手汤药伺候。妾身所能依仗的,也不过是父兄在战场上用性命搏杀换来的些许微名,让王爷即便不喜,也不得不容妾身在这院中‘肆意妄为’罢了。”
她这话,既讽刺了柳如烟的邀宠献媚,又点明了自己并非毫无倚仗的孤女,将军府就是她的底气!
“你!”时清屿勃然大怒,猛地一拍轮椅扶手,竟似要挣扎着站起来,却因双腿无力又重重跌坐回去,狼狈之余,怒火更盛,“放肆!滚!给本王滚回你的屋子里去!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踏出尘雨轩半步!”
这是被禁足了。
露柚凝看着他那因暴怒而扭曲的俊脸,心中没有害怕,只有一片冰凉的失望和嘲讽。
果然,对一个心盲还眼瞎的人,讲道理是没用的。
她不再多言,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却毫无敬意的礼:“妾身,遵命。”
说完,她转身,拉着还在发愣的惊蛰,头也不回地走向正房。
背影挺直,步履从容,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与她无关。
时清屿死死盯着她那决绝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暴戾充斥胸间。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冷静,尖锐,像一块捂不热的寒冰,又像一根淬毒的银针!
柳如烟看着时清屿盛怒的模样,心中窃喜,连忙上前柔声安抚:“王爷息怒,为了这等不识好歹的人生气,不值得,小心气坏了身子……”
“你也滚!”时清屿正在气头上,迁怒地吼道。
柳如烟笑容一僵,委屈地红了眼眶,却不敢再多言,只得悻悻退下。
福安管家推着余怒未消的时清屿离开了尘雨轩,沉重的院门再次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院子里,只剩下那些晾晒在阳光下的药材,静静地散发着苦涩的清香,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回到房中,惊蛰后怕地拍着胸口:“小姐,您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您怎么能那么跟王爷说话……”
露柚凝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高墙围堵的天空,语气平静无波:“一味忍让,只会让人以为你好欺负。有些底线,必须亮出来。”
她知道,这场冲突之后,她在靖王府的处境将更加艰难。但也明白,经过这番交锋,时清屿至少会意识到,她露柚凝,绝不是他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
寒意,已然深重。但她的脊梁,不能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