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内,晨光熹微。
露柚凝为谢袅袅请过平安脉,确认脉象平稳,胎儿无恙后,便陪着她在暖阁内说话。
闲谈间,露柚凝忽然意识到一事,自她入宫为皇后诊治以来,似乎从未见过其他妃嫔前来探望问候。
这于礼不合,更与她在史书典籍中读到的、历代帝王后宫三千的常态大相径庭。
她斟酌着语气,委婉问道:“娘娘凤体违和这些时日,宫中其他娘娘们……想必也甚是挂念。”
谢袅袅闻言,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唇角泛起一丝温柔而复杂的笑意,尚未开口,一旁侍立的易嬷嬷便笑着接话,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王妃有所不知,咱们这偌大的后宫啊,自先帝爷顺德皇帝登基起,便只有一位皇后娘娘,再未有其他妃嫔。如今陛下承继大统,亦是如此,后宫唯有凤仪宫皇后娘娘一位主子。”
露柚凝闻言,着实吃了一惊。
六宫空置……唯有中宫?
这在她所受的现代教育以及对此间世界的认知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历代君王,权衡朝堂、绵延子嗣,后宫充盈乃是常态。
纵有深情者,也难抵前朝权衡与祖宗规制,后宫总少不了几位妃嫔充填门面。
而时衡,他不仅是皇帝,更是在夺嫡风波中最终胜出的强者,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她不禁再次看向谢袅袅,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佩。
陛下他……看来不仅是个励精图治的明君,对皇弟多有照拂的兄长,还是如此一位深情不渝的丈夫!
这份认知,让她对那位时常流露出“妻管严”一面的帝王,产生了更深的好感与敬意。
谢袅袅见她如此神情,不由抿唇一笑,眉眼间流淌着被独宠的甜蜜与幸福,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轻声道:“很意外,是不是?先帝与母后情深意重,当年便力排众议,言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虚设六宫。陛下他……亦是继承了这份心意。”
她似乎被勾起了回忆,目光变得悠远,带着几分少女般的娇憨,轻声道:“说起这个……本宫与陛下的初见,可算不得什么佳话呢。”
她顿了顿,在露柚凝好奇的目光中,缓缓道来:“那还是先帝在位时的一次秋猎。本宫那时性子野,不爱红装爱武装,偷偷混入了皇家猎场,想猎一头鹿给我父亲做寿礼。谁知运气不好,撞见了一头被惊扰的黑熊……”
回忆起当时的惊险,谢袅袅眼中却无惧色,反而带着一丝笑意:“正当危急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黑熊眼睛!接着,一个穿着明黄色骑装的少年郎策马奔来,又连发数箭,才将那熊逼退。
他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灰头土脸的我,非但没有安抚,反而板着脸斥责:‘何人如此大胆,擅闯猎场,不要命了吗?’”
原来陛下年轻时竟是这般模样?
露柚凝听得入神,想象着那时一个骄纵将门女与一个少年老成皇子的碰撞,不禁莞尔。
“我那时又惊又气,也忘了害怕,仰着头就顶了回去:要你管!这猎场是你家开的不成?
结果他身后侍卫厉声喝道:放肆!此乃太子殿下!”
谢袅袅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当时就傻眼了……”
“后来呢?”露柚凝忍不住追问。
“后来?”谢袅袅眼中笑意更深,“后来他大概觉得我这人又莽撞又无礼,却也有趣,非但没有治我的罪,反而派人帮我猎了鹿,还亲自‘押送’我回府,向我父亲‘告了我一状’。”
她模仿着时衡当年那副故作严肃的语气,逗得露柚凝也忍俊不禁。
“再后来,他便常常寻些由头来府上。有时是探讨兵法,有时是品评书画,有时……就只是干坐着。”
谢袅袅的声音柔和下来,“直到有一天,他直接在朝堂上向先帝请旨,言明非我不娶,愿以江山为聘,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声音渐低,带着一丝甜蜜的羞涩,“先帝倒是乐见其成,说他这眼光,像极了自己当年。”
以江山为聘,一生一世一双人……
露柚凝心中震撼不已。在这三妻四妾视为寻常的世道,一位储君,未来的帝王,竟能做出如此承诺,并真的做到了!
始于意外的冲突,陷于彼此独特的锋芒,忠于非你不可的深情与魄力……
露柚凝静静听着,心中那份震撼渐渐化为一种深沉的触动与感慨。
她亲眼见识过帝后相处的默契与温情,如今听闻他们故事的起点,才明白这份独一无二、凌驾于世俗规矩之上的深情,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源于灵魂的相互吸引、人格的彼此欣赏,以及那份敢于对抗整个世俗规则的坚定选择。
这才是一份情感,该有的、最理想的模样。
真挚,唯一,且建立在平等与尊重之上。
这念头一起,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
她与时清屿的婚姻,始于一道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圣旨;始于原主落水的疑云与自身的穿越;始于他满腔的厌恶排斥与自己的权衡自保、虚与委蛇。
没有心动,没有了解,只有算计、伤害、冰冷的王府高墙和那座华丽牢笼。
相比之下,我的婚事,从头到尾,都像是一场身不由己、充满了讽刺与无奈的荒唐戏剧。
她看着谢袅袅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幸福光彩,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感动,也有一丝为自己那截然不同命运的清冷了然。
一股淡淡的涩意悄然漫上心头,并非为自己,而是为这世间女子难以自主的命运,也为那份她穿越此生,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奢望、也无法得到的纯粹。
“陛下待娘娘,真是情深义重。”露柚凝由衷叹道。
谢袅袅握住她的手,目光温暖而通透:“是啊。所以本宫常觉得,这世间女子,若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便是最大的福气。其他的,皆是虚妄。”
这话似有所指,露柚凝心领神会,微微颔首。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暖阁珠帘被掀起,一身常服的时衡大步走了进来,眉宇间带着处理完朝政后的些许疲惫,但在看到谢袅袅时,瞬间化为温柔。
然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一道素雅的身影——正是低眉顺眼、姿态恭谨的苏晴雪。
殿内温馨融洽的气氛,因这不速之客的到来,似乎凝滞了一瞬。
时衡径直走到榻边,自然地执起谢袅袅的手,关切道:“今日感觉如何?可还有不适?”
他完全无视了身后的苏晴雪,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
苏晴雪上前一步,盈盈下拜,声音依旧柔婉:“臣女参见皇后娘娘,参见陛下,参见靖王妃。”
她抬起眼,目光快速扫过帝后交握的手,心中如同被针扎般刺痛,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温顺模样。
凭什么……她总能如此轻易地,占据我最渴望的位置,得到我最向往的关注……
露柚凝将苏晴雪那一闪而过的嫉恨尽收眼底,心中警铃微作。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向帝后行礼。
谢袅袅对苏晴雪的请安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便又将注意力放回时衡身上,轻声与他交谈起来,完全将她晾在了一边。
苏晴雪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进退两难,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
她看着帝后之间那旁人无法插足的亲密氛围,看着露柚凝坦然自若地立于一旁,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不甘几乎要将她淹没。
但她死死掐住掌心,强迫自己低下头,将所有情绪死死压住。
忍!必须忍下去!只有留在宫里,我才有机会!
凤仪宫内,一面是帝后情深、与友闲谈的暖意融融,一面是隐形人般孤立无援、内心翻涌着毒汁的苏晴雪。
这看似平静的宫闱,因着这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暗涌愈发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