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本?”楚云舒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百姓衣食,商贾货殖,边关军备,孰非国本?如今粮运不畅,民生维艰,这便是尚书大人所谓的国本稳固吗?”
“放肆!”王延志猛地一拍桌案,茶盏震落,滚烫的茶水泼洒在青砖地上,腾起一股白雾,又迅速被阴冷的空气吞没。
楚云舒却不为所动,只是挺直了背脊,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侍郎大人既然觉得祖制不可违,那便让百姓自己来选——是走您这百年如一的祖制旧路,还是走我这日行千里的格物新路。”
说罢,她转身便走,不带一丝留恋。
离开工部那夜,楚云舒并未回府。
她连夜召集格物院骨干,摊开地图,选定京郊岔口为试点。
“不求官准,只求民见。”她说。
三天里,数百工匠星夜赶工,预制构件自河北秘密运抵,百姓起初围观不解,直至第一块板稳稳落下——平整如砥,坚固异常。
三日后,京郊通往江南的官道岔口,人头攒动。
格物院的工匠们竟在此处立起了两块巨大的石碑。
左侧通往泥泞旧路的碑上,龙飞凤舞地刻着八个大字:“祖制官路,百年如一”。
泥水顺着石面蜿蜒流下,如同无声的泪痕。
右侧,一条崭新平整、色泽灰白的宽阔道路延伸向远方,入口的石碑上则刻着另外八个字:“三日可达,负重不限”。
阳光斜照在路面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踩上去坚实无比,脚下再无半分下陷之感。
百姓们议论纷纷,将信将疑。
就在此时,格物院的大匠老铁赤着膀子,露出古铜色的肌肉,带着一队工匠,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演示。
他们没有挖土夯实,而是从大车上卸下一块块早已预制好的方形构件,如同搭积木一般,迅速铺设在经过简单平整的地面上,再用一种灰色的浆料填充缝隙。
浆料初时湿润微温,片刻后便渐渐凝固,散发出淡淡的碱味。
“各位乡亲,这便是‘预制构件法’!”老铁声如洪钟,手中铁锹翻飞,溅起几点灰浆,“所有路基都在工坊提前做好,运来铺上即可!三天!只要三天,我们就能往前铺出二十丈!”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夹杂着孩童的尖叫与妇人的低语。
这简直是神仙手段!
商队里的管事们眼睛都亮了,他们最懂时间就是金钱的道理。
一个胆大的胖管事当即挥手:“弟兄们,改道!咱们走新路!”
一辆辆满载货物的马车小心翼翼地驶上水泥路,车轮滚过,平稳至极,只发出清脆的“咯咯”声,如同玉石相击,与在旧路上挣扎的牛马形成鲜明对比——那边,骡子正深陷泥中,鼻孔喷着白气,脖颈青筋暴起,车夫挥鞭怒吼,却只能激起一片泥浪。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不过五日,新道上车马如织,络绎不绝,旧道却已门可罗雀,甚至有几根荒草从烂泥里钻了出来,在风中微微摇曳。
更有趣的是,一个附近村子的老农,竟牵着自家肥硕的老黄牛,悠哉游哉地走在水泥路上,准备去城里赶集。
牛蹄踏在坚硬路面上,发出“哒、哒”的轻响,竟比在田埂上走得还稳。
“大胆刁民!”一声怒斥传来,一名身穿官服的礼部官员策马而来,指着老农的鼻子骂道,“此乃朝廷新修要道,质地娇贵,尚未验收,岂容你这耕牛随意践踏?若有损毁,谁来担责?速速退下!”
老农吓得一哆嗦,正要跪下,旁边一个商队伙计却大笑起来:“这位大人,您这话说的,这路就是让人和车马走的,不走难道供起来吗?再说了,那边那条‘祖制官路’,现在连耗子都嫌弃,您要不骑着马去走走看?”
“哈哈哈!”周围的百姓和商贩们顿时哄堂大笑,笑声在空旷的野地里回荡,惊起几只寒鸦。
人群中,一辆朴素的马车旁,一个及笄之年的少女正蹲在路边,手里拿着几根算筹,神情专注。
她便是工部尚书王延志的独女王若薇,原先对父亲口中“女子也懂工程”的楚云舒嗤之以鼻,今日随恩师赴京郊女学塾,恰好路过此地。
她不信邪,亲眼看着工匠们将石子、沙子和那种名为“水泥”的灰色粉末按比例混合,加水搅拌。
泥浆在铁锹下翻滚,发出沉闷的“哗啦”声,逐渐变得粘稠,泛起细密的气泡。
她默记三者粗略之量比,心中暗自推演:若以此法拌合,凝结之后当坚硬如石,远胜夯土。
再忆起《匠作篇》所述‘三材合一,气脉贯通’之理,顿觉豁然开朗——原来所谓奇技淫巧,实有至理存焉。
那一刻,她心中所有的偏见与不屑轰然倒塌。
回到府中,她彻夜未眠,将那本被她视作奇技淫巧的《格物小识》翻来覆去地研读。
烛火摇曳,映得她眼底通红。
天亮时分,她提笔给父亲写下了一封信。
“……女儿亲见水泥路之神奇,其法度之严谨,堪比算学至理。若此术能早用十年,母亲当年自江南归京养病,何至于困于雨季泥途,在路上耽搁整整一月,以致药石罔效,油尽灯枯……”
王延志看到信时,勃然大怒,当场将信撕得粉碎,怒吼道:“胡言乱语!竟敢将你母亲的死归咎于国道!真是大逆不道!”
然而,到了深夜,书房的烛火依旧亮着。
他却悄悄叫来心腹幕僚,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去,想办法,把格物院的《水泥制法》……偷偷抄一份回来。”
风波并未平息。
裴衍的密报雪片般送入楚云舒手中:宿敌萧景桓已暗中指使江南、湖广数个州府,以各种名目拖延、克扣水泥所需石灰石、黏土等原料的供给,欲让她的水泥路试点因原料断绝而彻底失败。
楚云舒看完密报,绝美的脸上不见丝毫怒意,反而勾起一抹冷笑。
“他想断我粮草?那便让他看看,我如何就地生火。”
她立刻传令老铁,在城南一座废弃的旧窑厂,公开展示格物院最新的研究成果——“低温水泥法”。
这正是他们数月潜心试验所得的成果。
此前屡试不成,直到发现城中煤渣中的硅铝成分可在更低温度下激发活性,配合石灰石煅烧,竟能生成性能稳定的胶凝材料。
他们将煤渣与石灰石按新比例混合烧制,不仅成功制出水泥,成本竟比原先再降了三成!
消息传出,那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商贾们彻底疯狂了。
成本更低,意味着路价更廉,利润更高!
楚云舒的棋,还远不止于此。
她又找到一个精明能干的年轻包工头,交给他一支新组建的工队和充足的低温水泥,只有一个任务:“去北境,为戍边大营修一条‘战备水泥道’,要快!”
半月之后,一匹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自北境边关绝尘而来,冲入京城。
信使高举着一份边军主帅的亲笔信,直奔皇城。
信上没有多余的言辞,只有五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和一方鲜红的帅印——
“此路,通命脉!”
五个字,如惊雷般在朝堂之上炸响,所有攻讦之声,戛然而止。
真正的考验,来自天威。
一夜之间,暴雨如注,整个京畿地区一片汪洋。
雨点砸在屋顶、地面、树叶上,汇成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天地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