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陵侯府的书房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寒意。
萧玄一袭墨色暗纹常服,身姿挺拔地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尚未完全融化的残雪。初春的风透过窗隙钻进来,带着几分料峭,吹动他额前几缕墨发,更衬得他侧脸线条冷硬,眸色深沉如夜。
他手中捏着一封刚刚由幕僚墨九呈上的文书,是南梁朝廷关于今岁北境三州军饷粮草的批复。薄薄一页纸,寥寥数语,核心意思却像淬了冰的针,直扎人心——克扣三成,限兵五千。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萧玄喉间逸出,没有太多愤怒,反而带着一种早已料到的、近乎厌倦的嘲讽。他将那纸文书随手丢进一旁的炭盆,火苗倏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那代表朝廷敷衍与忌惮的官印,很快化为一片灰烬。
“朝廷诸公,终究还是这般格局。”萧玄转身,目光落在垂手侍立的下首。墨九一身劲装,面容肃穆,眼底压抑着不平之色。
“主公,朝廷此举,分明是既想用您这把刀抵挡北齐,又怕您这把刀太过锋利,反伤自身!”墨九声音低沉,带着愤懑,“克扣粮饷,限制兵力,我们如何整军备战?如何应对鸮羽营那些无孔不入的豺狼?”
萧玄走回书案后坐下,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是算计落在实处。
“他们怕我坐大,我便不会坐大么?”他抬眼,眸光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指望朝廷供给,无异于仰人鼻息,自缚手脚。既然他们不给,那我们就自己去取。”
“自己去取?”墨九一怔,随即领悟,“主公的意思是……”
“以战养战。”萧玄吐出四个字,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北齐掠我边民,劫我粮草,窥我山河已久。其边境谍报枢纽‘鸮羽营’,便是一只最肥的硕鼠。端掉它,既能斩断北齐一臂,其囤积的资财,正好可解我军燃眉之急。”
他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扑翅声。一道灰影如电般穿窗而入,稳稳落在萧玄伸出的手臂上,竟是一只神骏非凡的灰隼,脚踝上绑着一枚细小的竹管。
是拓跋月传来的讯息。
萧玄解下竹管,抽出内里的绢条,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略显潦草,显然书写时情况紧急:北魏内部动荡加剧,六镇流民怨气积压,兵变一触即发,北齐“鸮羽营”活动频繁,疑似暗中煽风点火,欲收渔利。
“果然。”萧玄将绢条递给墨九,“北齐亡我之心不死,惯用此等卑劣伎俩。六镇若乱,北境顷刻糜烂,届时首当其冲的便是淮州。我们必须抢先动手,打乱他们的部署。”
他的眼神越发冰冷坚定:“鸮羽营,必须尽快拔除。这不仅是为了资财,更是为了掐断这只伸向六镇的黑手。”
墨九看完情报,面色也更加凝重:“但鸮羽营经营多年,据点隐蔽,守备森严,我们对其内部情况知之甚少,贸然强攻,恐损失巨大。”
“强攻自然是最下之策。”萧玄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别忘了,我们是‘隐麟’,最擅长的便是潜行于暗处,一击毙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他顿了顿,问道:“之前让你筛选的,关于鸮羽营外围人员的名单,进展如何?”
墨九立刻回道:“已初步锁定三人。其中一人,名为赵四,常在淮州与北齐边境跑单帮贩卖皮货,实则负责为鸮羽营外围据点运送日常补给,胆小而贪财,应是较好的突破口。”
“赵四……”萧玄沉吟片刻,手指在桌案上一敲,“就从他开始。带他回来‘问问话’,记住,要‘请’,动静小些。”
“属下明白!”墨九眼中精光一闪,领命而去。所谓“问话”,自然是隐麟司的特殊手段,足以撬开最硬的嘴巴。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萧玄重新走到窗前,负手而立。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宛若一柄即将饮血的孤剑。
朝廷的猜忌与打压,并未让他感到沮丧或愤怒,反而像是一块磨刀石,将他心中的决意砥砺得更加锋锐。他们以为断了他的粮草兵源,就能限制住他?殊不知,困龙亦有升天法,猛虎岂会困浅滩?
以战养战,刀口舔血,这才是乱世之中的生存之道,亦是他“隐麟都督”的立身之本!
不过一个时辰,书房外便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墨九去而复返,身后两名隐麟卫押着一个缩头缩脑、面如土色的中年男子进来。男子穿着半旧不新的皮袄,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正是那贩货郎赵四。
“都督,人带来了。”墨九拱手道。
赵四扑通一声就软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就是个本分买卖人,不知犯了何事,求大人明察啊!”
萧玄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并不如何凶狠,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压力,让赵四的哭嚎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赵四,淮州人士,常年往返于淮州与北齐边境‘清风口’。”萧玄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固定往清风口以西二十里的‘林溪废庄’送米面粮油、酒肉布匹。我说得可对?”
赵四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大人……您……您怎么……”
“我怎么知道?”萧玄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不光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那相好的翠花,上月刚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就安置在城西柳条巷。你不想他们母子因你这点‘本分买卖’出事吧?”
轻飘飘的话语,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赵四的心口。他彻底崩溃了,瘫在地上涕泪横流:“我说!我什么都说!求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婆娘和孩子!那庄子……那庄子里住的不是普通人,凶得很!每次去都有人拿着兵器看守,不让多看也不让多问,送了货拿了钱就得立刻走……”
“庄子有多少人?防卫如何布置?领头的是谁?”萧玄的问题接踵而至,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赵四为了保命,倒豆子般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庄子大概常驻三四十人,明哨暗卡不少,尤其是庄后一个单独的小院,守备最严,他有一次无意中瞥见有人抬着沉甸甸的箱子进去。领头的似乎是个姓钱的管事,左脸上有道疤,眼神阴鸷得很。
虽然都是些外围信息,但拼凑起来,已足够勾勒出那处鸮羽营据点的大致轮廓——一个等级不低、且可能储存着重要物资或情报的中转枢纽。
“很好。”萧玄听完,淡淡评价了一句。他挥了挥手,隐麟卫将几乎虚脱的赵四带了下去。
“主公,看来这‘林溪废庄’便是鸮羽营的一处重要巢穴。我们何时动手?”墨九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战意。
萧玄走回书案,铺开一张北境精细地图,手指精准地点在林溪废庄的位置。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就在他们下次补给之日动手。”萧玄眼中寒芒乍现,“本月二十五,便是他们的死期。”
他手指在地图上划过,语气果断凌厉:“你即刻挑选二十名最擅潜行暗杀、身手利落的好手,由你亲自带队。准备迷香、弩箭、破门利器。二十五日丑时,我要那林溪废庄,从上到下,鸡犬不留。”
“所有缴获,无论是金银、情报还是军械,一律带回,不得有误!此次行动,要快、要准、要狠!务必打出我‘隐麟’的威风,也让朝廷那些人看看,没有他们的粮饷,我萧玄照样能砍下北齐豺狼的头颅!”
“得令!”墨九抱拳领命,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转身大步流星而去,安排行动事宜。
书房内再次剩下萧玄一人。他凝视着地图上那个即将被鲜血染红的地点,眸中没有任何怜悯或犹豫,只有一片冰封的杀意。
朝廷断他粮草,他便自己去夺。
北齐欲乱他边境,他便先捣其巢穴。
这乱世,谦恭仁恕换不来生存,唯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方能杀出一条生路!
二十五日丑时过,萧玄站立在书房窗前,看向清风口方向。窗外,夜色渐浓,寒风呼啸。而此时的清风口林溪废庄,已开始火光冲天。
这一场场针对北齐谍报网络的凌厉反击,已在这凛冽的春夜里,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