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那场惊心动魄的质询之后,建康城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萧玄虽在殿上凭急智与对北齐的深入了解,驳斥了伪信,暂时洗刷了“通敌”的嫌疑,但那根深植于南梁帝心中的猜忌之刺,却并未被拔除,反而因朝堂上那番几乎撕破脸皮的对抗,而变得更加尖锐。
帝王心术,重在平衡,最忌惮的便是无法掌控的强臣。萧玄的“孤鸾”身份,他麾下那只只听命于他的“隐麟”,他在北境军中日益高涨的威望,以及他在殿上展现出的那种冷静到近乎桀骜的锋芒,都让龙椅上的那位天子感到了深深的不安。朝中几位重臣也嗅到了风向,纷纷闭门自守,无人敢在这时候为萧玄多言一句。
三日后的一个午后,没有朝会,没有喧嚣。一名身着深紫色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大太监,在一队禁卫的簇拥下,再次来到了软禁萧玄的驿馆。
这一次,来的不再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大监,而是内廷司礼监的一名掌印太监,规格似乎低了些,但其手中那卷明黄绢帛,却依旧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萧将军,接旨吧。”掌印太监面无表情,声音尖细平稳,展开圣旨。
萧玄整理衣袍,平静跪接。他早已料到,殿上风波之后,必有后续。只是不知,这位心思难测的陛下,会如何处置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光禄大夫、原淮泗幽三州谍报防务总督萧玄,昔年以微末之身,奋起于行伍,屡立奇功,朕心甚慰。然近来所行之事,颇多争议,虽查无通敌实据,然驭下不严、行事酷烈、致朝野物议沸腾,亦为事实。念其旧日勋劳,兼之北境暂宁,着即免去其总督实职,交还相关印信兵符……”
听到“免去实职,交还印信兵符”,萧玄身后随同跪接的几名亲卫顿时脸色大变,几乎要按捺不住!这意味着都督被彻底剥夺了军权!
但那太监的宣读仍在继续:“……然,人才难得,朕亦惜才。特晋萧玄为从一品光禄大夫,赐金百两,帛五十匹,准其入京荣养,参赞朝政……”
光禄大夫!从一品!听起来尊贵无比,位列九卿之上!但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这根本就是一个毫无实权的虚衔!通常只用来安置年高德勋、退居二线的老臣,或者安抚某些需要被架空实权的功勋将领!
明升暗降!赤裸裸的明升暗降!
“……望其深居简出,静心思过,砥砺德行,以备将来之用。钦此———”
最后“静心思过”四个字,更是如同冰冷的镣铐,无异于勒令其闭门谢客,不得再干预外界事务!
圣旨宣读完毕,驿馆院内一片死寂。那几名亲卫双目赤红,拳头紧握,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屈辱!这是天大的屈辱!
唯有萧玄,面色依旧平静如水。他缓缓叩首,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臣,萧玄,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站起身,从怀中取出那枚早已准备好的、代表三州谍报防务总督权力的铜印,以及半枚可以调动部分边境巡防兵的虎符,双手奉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或不舍。
那掌印太监仔细验看无误后,将印符收入身后小太监捧着的锦盒中,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极其公式化的笑容:“萧大人,如今该称您萧光禄了。从一品荣衔,可是许多朝臣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荣耀啊。陛下皇恩浩荡,您就在京中好生休养吧。”
言语间的虚伪与暗示,不言而喻。
萧玄只是淡淡一笑:“有劳公公。皇恩浩荡,萧某铭记于心。”
送走传旨的队伍,驿馆的大门似乎关得更紧了些。院内那几名亲卫再也忍不住,猛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都督!陛下他……这太不公平!您为国浴血,荡除奸佞,却落得如此下场!”
“起来。”萧玄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如今已无都督,唤我大人即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有何公平可言?”
他转身走回屋内,背影在春日的阳光下,竟显出几分萧索,但那挺直的脊梁,却未曾有半分弯曲。
接下来的几日,萧玄似乎真的听从了圣旨的安排,开始了“静心思过”的“荣养”生活。
那座原本门庭冷落的驿馆,如今更是车马绝迹。往日那些或许还想来探探风声、烧烧冷灶的小官员,此刻也全都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与这位失了势、还恶了宰相和皇帝的光禄大夫扯上任何关系。
唯有那些明显增加的、在驿馆周围“巡逻”的禁军士兵,以及那些看似不经意路过、却总是目光闪烁的陌生面孔,在无声地提醒着萧玄———他仍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形同软禁。
朝廷的赏赐———百两黄金和五十匹上好的绢帛,很快也被送到了驿馆。黄澄澄的金锭和光彩夺目的绢帛堆放在厅堂中,与这冷清压抑的环境形成了刺眼的对比,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萧玄让亲卫将赏赐登记收好,脸上无喜无悲。
他每日的生活极其规律:清晨练枪(虽无内力,只练招式),上午看书(多是些风物地理杂记),下午独自对弈,傍晚时分则会在驿馆那小小的、被高墙围住的后院里散步片刻。
看似平静淡然,仿佛真的接受了这一切,准备就此颐养天年。
然而,只有极细心的人才能发现,他看的书,并非寻常消遣之物,而是涉及北齐、北魏风土人情、官制律法的典籍。他独自下的棋局,也并非闲棋,棋路刁钻诡谲,杀伐之气极重,仿佛在推演着某种复杂的局势。
他散步时,目光偶尔会掠过院墙一角,落在远处皇城朦胧的轮廓上,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无人能窥知其内心半分。
夜深人静时,烛火摇曳,萧玄会在灯下细细翻阅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杂书,有时是商旅行记,有时是州县方志,甚至还有几本医书药典。外人只道他是消磨光阴,却不知他正从这些庞杂的信息中,梳理着各地粮价浮动、河道漕运变更、边市货物往来,乃至某些特定药材的流向。这些看似无关的细节,在他脑中逐渐拼接,隐隐指向几条隐藏在太平景象下的暗流。
这一日,他正于院中负手而立,看似观赏墙角一株晚开的桃花,一名亲卫悄步上前,压低声音禀报:“大人,府外监视之人,似乎换了一批。手法比之前的更加老练,像是内卫的人。”
内卫,直属于皇帝的秘密监察力量,负责监视百官,权力极大。
萧玄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陛下这是……仍旧放心不下他这只被拔了牙、断了爪的老虎吗?
或者说,那位深宫中的天子,以及他身边那些兴风作浪的鬼蜮之辈,正在等待着什么?等待他按捺不住,犯错落网?还是等待北境再生事端,好将他彻底踩入泥泞?
“知道了。”萧玄淡淡应了一声,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伸出手,轻轻折下一枝桃花。粉白的花瓣娇嫩欲滴,却被他随手碾碎,指尖留下淡淡的粉痕与香气。
“春色虽好,奈何困于高墙。”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然龙困浅滩,终非池中之物。虎落平阳,亦不改噬人之志。”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波谲云诡的朝堂,看到了北方虎视眈眈的强敌,也看到了隐藏在黑暗中的、那双操纵一切的黑手。
明升暗降?剥夺兵权?闭门思过?
这不过是另一盘棋的开始。
这盘棋,棋盘不在朝堂,而在天下;棋子不再是他麾下的千军万马,而是人心、时势与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联系。他被困于此地,看似动弹不得,却正好从这风暴眼中,看清那些在权力场上翻云覆雨的手,看清他们真正的目的和弱点。北齐的异动,朝中的党争,甚至皇帝那难以揣测的圣意,都成了他推演棋局的一部分。他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在这看似绝对的劣势中,找到那唯一一线生机,那足以撬动全局的支点。
而他,最擅长的,便是在绝境中,破局。
指尖的桃花碎屑随风飘散。
萧玄转身,走回那间寂静的屋子,背影依旧挺拔,如同永不弯曲的长枪。屋内的烛火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窗纸上,宛如一只收敛了羽翼、暂栖于笼中的苍鹰,静待风起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