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第五日。
那股虚假的平静被骤然打破。清晨,当第一缕惨白的光线还未完全驱散牢狱中的黑暗时,甬道尽头便传来了不同以往的、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铠甲碰撞声铿锵作响,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牢门被哐当一声打开,刺目的火光涌入,映照出几名身着禁军高级将领服饰、面色冷峻的军官,以及跟在他们身后、脸色复杂的天牢典狱长。为首的将领手持一卷明黄的绢帛,目光如电,扫过牢房中盘膝而坐的萧玄。
“萧玄,接旨!”
声音洪亮,在狭窄的牢房里回荡,压过了所有细微的声响。
萧玄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卷绢帛上,并未立刻起身,只是淡淡道:“阶下之囚,恐污圣听。将军宣读便是。”
那将领眉头微皱,似有不悦,但似乎来之前已得授意,并未苛责,而是深吸一口气,展开了圣旨,朗声宣读:
“制曰:朕闻北境烽烟骤急,六镇溃乱,流寇肆虐,北齐慕容彦率虎狼之师,陈兵边境,其心叵测,边关危若累卵。国家养士百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前光禄大夫萧玄,虽身负嫌疑,羁押待审,然念其曾镇守北疆,颇知兵事,于戎机或有裨益。值此危难之际,特旨起复,授平虏将军,假节钺,总督北境三州(幽、淮、涧)军事,即日北上,观变应机,绥靖地方,御侮于外。望尔戴罪立功,勿负朕望。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牢房里一片死寂。
典狱长和几名狱卒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前几日还要打要杀,甚至差点血溅金殿的钦犯,转眼间就官复原职,甚至加了“假节钺”(拥有临时决断生死、调动军队之大权)的重权,总督北境军事?这简直是儿戏!
然而,那明黄的绢帛和禁军将领冰冷的脸色,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不容置疑的皇命。
萧玄听完,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讽。
好一个“观变应机”!好一个“戴罪立功”!
这哪里是什么起复重用?分明是借刀杀人的毒计!
北境如今是什么情况?六镇兵变已呈燎原之势,乱军、溃兵、流民交织,混乱不堪。北齐大将慕容彦的五万精锐铁骑可不是摆设,他们以“平乱”为名陈兵边境,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找个借口挥师南下。南梁边境守军早已人心惶惶,粮草不继,指挥混乱。
这个时候让他去“总督军事”,看似给了天大权力,实则是将他推向最凶险的火坑!手里无兵无粮,空有一个头衔,如何去应对那烂摊子?胜了,是朝廷用人得当,皇帝圣明;败了,或是稍有不慎,便是“辜负圣恩”、“指挥失当”,正好坐实了之前的罪名,杀起来名正言顺!甚至可能根本不用朝廷动手,直接死在乱军或北齐的铁蹄之下!
这背后,定然有王源乃至更深处那只黑手的推动!既能将他这颗眼中钉踢出京城,远离风暴中心,又能借北境的刀兵除掉他,一石二鸟!
“萧将军,接旨吧。”那禁军将领见萧玄不语,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催促之意。身后的禁军手按刀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紧张。
萧玄缓缓站起身,镣铐哗啦作响。他并没有立刻去接圣旨,而是目光锐利地看向那将领:“陛下旨意,萧某领受。只是,既授我总督北境军事,假节钺之权,敢问将军,我的兵在何处?粮草几何?军械可足?何时可发?”
那将领似乎早有准备,板着脸公事公办地道:“将军明鉴,北境原有边军镇戍,皆可归将军节制调遣。粮草军械,兵部自会尽快筹措调拨。然如今局势紧急,还望将军以国事为重,即刻轻骑北上,先稳定军心民心为上!后续事宜,朝廷自有安排!”
一番空话套话,推诿得一干二净。就是要让他赤手空拳地去面对那烂摊子!
萧玄心中冷笑,却不再多问。他深知,再问下去,得到的也只会是更多的敷衍。皇帝下了这旨意,本身就是一种权衡和无奈,或许也存着万一他能创造奇迹的渺茫希望,但更多的,是把他当作一枚可以牺牲的棋子,去堵北境的窟窿。
他伸出戴着手铐的手:“既如此,请先去此物。”
那将领示意了一下,典狱长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为萧玄卸下了沉重的镣铐。手腕和脚踝处,已留下了深深的淤痕。
萧玄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这才上前,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却又轻飘飘的圣旨。
“请将军即刻准备,宫外已有车马等候,送将军出城。”将领语气生硬地说道,显然任务只是将他弄出天牢,送出京城,后续是死是活,与他们无关。
萧玄点了点头,目光最后扫过这间阴暗潮湿、关了他五日的牢房,脸上没有任何留恋,大步向外走去。
走出天牢厚重的铁门,外面天色阴沉,乌云低压,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夏日的闷热裹挟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却远比牢里那污浊的空气令人舒畅。
一辆简陋的马车停在远处,旁边只有寥寥数骑护卫,显得格外冷清和敷衍。这就是“平虏将军”、“假节钺”的全部仪仗。
就在萧玄即将踏上马车之时,一骑快马从皇城方向疾驰而来,马上是一名内侍监打扮的人,高声喊道:“萧将军留步!陛下另有口谕!”
萧玄驻足。
那内侍监勒住马,并不下马,就在马上宣道:“陛下口谕:萧玄,北境之事,关乎国体,望尔好自为之。京中之事,朕自有明断,勿再多虑,亦勿再……妄议。钦此。”
口谕的内容意味深长。“好自为之”是警告,“自有明断”是安抚,而“勿再多虑,亦勿再妄议”则是赤裸裸的封口命令!警告他不要再抓着“后宫”、抓着“孤鸾”旧案不放,老老实实去北境打仗,京城里的浑水,不许再搅和!
萧玄面无表情,躬身道:“臣,遵旨。”
内侍监传达完口谕,拨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离去。
萧玄站在原地,看着那内侍监远去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巍峨森严的皇城,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想用北境的战火困住我?想用皇帝的旨意封住我的口?
可惜,你们打错了算盘。
北境,或许才是真正能让我放开手脚的地方。
京城这潭深水里的鱼,迟早会自己跳出来。
他不再犹豫,转身踏上了那辆简陋的马车。
“出发。”
马车轱辘,缓缓启动,在一小队骑兵的“护送”下,朝着北门而去。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视线。萧玄靠坐在颠簸的车厢内,闭上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卷明黄的圣旨。
借刀杀人?
只怕你们借来的,是一把会反噬的……修罗之刃!
北境的风沙,正好可以用来磨刀。
而京城的账,迟早要连本带利,一一清算!
马车渐行渐远,驶向那片烽火连天、杀机四伏的土地。一场真正的风暴,即将在北境的苍穹下,悍然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