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巢粮仓冲天的火光和浓烟,在次日午后仍未完全散去,如同一个巨大的伤疤,烙印在东北方的天际线,也狠狠灼痛了北齐大营统帅慕容彦的眼睛。
黑石川联军阵地上却是一片罕见的、带着劫后余生般兴奋的忙碌。缴获的粮食被迅速分发下去,埋锅造饭的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难得地飘散出粟米粥和烤制面饼的香气,驱散了连日来饥饿带来的绝望。士兵们捧着热腾腾的饭食,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满足的神情,虽然依旧疲惫,但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有了这些粮食,他们就能继续坚守下去!
然而,这种短暂的振奋,很快就被一种更加沉重的压力所取代。
所有人都知道,乌巢被烧,慕容彦绝不会善罢甘休。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为压抑。
果然,午后刚过,北齐大营方向就有了异动。但并非预料中的大军猛攻,而是一支小小的、打着使节旗帜的骑兵队,脱离了本阵,不快不慢地向着联军阵地而来。
“戒备!”哨塔上的士兵立刻发出警报。
阵地瞬间进入临战状态,弓弩手张弓搭箭,紧张地瞄准着那支越来越近的小队。
令人意外的是,那支北齐骑兵队在进入一箭之地后便停了下来,只有为首一名骑士继续策马前行,直到阵前百步方才勒马。那骑士并未穿着铠甲,而是一身北齐文官服饰,手中高举着一卷白色的绢帛,以示没有武器。
“北齐使节,奉慕容大将军之命,前来传书于南梁萧都督!”那文官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傲慢,但仔细听,却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毕竟,深入敌阵传递可能激怒对方的书信,绝非美差。
很快,那卷白色的绢帛被送到了中军矮坡下的萧玄手中。
萧玄刚刚巡视完阵地,安抚了伤员,眉宇间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接过绢帛,触手细腻,带着一股淡淡的、奇异的冷香。他心中微微一动,这种香气,他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展开绢帛,上面的字迹并非想象中的慕容彦那般霸道刚猛,反而显得纤细灵动,甚至带着一丝妖娆的韵味,但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冰冷的锋芒,如同淬毒的蝎尾。
“萧都督玄鉴:”
开头的称呼还算客气,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让萧玄的目光瞬间冷冽如冰。
“乌巢一炬,都督好手段,妾身佩服。然,玩火者,终将自焚。”
“黑石川弹丸之地,焉能抗天兵之威?都督纵有万夫不当之勇,然粮草可焚,终有尽时;士卒可鼓,终有力竭。今尔退路已绝,朝廷视若仇寇,天下虽大,尚有都督立锥之地否?”
字里行间,充满了讥讽和毫不掩饰的威胁。
“慕容大将军惜才,更念旧情(指尖轻轻点过‘旧情’二字,墨迹似有不同)。若都督此刻幡然醒悟,下令麾下将士放下兵刃,开启通道,允我天兵南下平定北魏乱局。大将军必以礼相待,奏明我皇,许都督高官厚禄,一世荣华。南梁既负都督,都督又何苦为其陪葬?”
利诱之后,便是赤裸裸的最后通牒:
“若都督仍执迷不悟,欲以螳臂当车……则勿谓言之不预也!”
“大将军麾下五万精锐,已秣马厉兵!此番不再试探,必将雷霆万钧,碾碎一切阻碍!届时,黑石川必将寸草不生,鸡犬不留!都督纵有通天之能,亦难逃粉身碎骨之下场!”
“是战是和,是生是死,皆在都督一念之间。”
“望都督……好自为之。”
落款处,没有慕容彦的官印,只有一个用朱砂勾勒出的、栩栩如生、尾钩高翘、透着诡异美感的蝎子图案!
红蝎!
这封信,并非出自慕容彦之手,而是来自那个心思难测、手段狠辣的北齐谍首!
萧玄握着信纸,指尖微微用力,那冰冷的香气似乎更加浓郁了。他几乎能想象出红蝎写下这封信时,那张精致蝎纹面具下,是怎样一种混合着欣赏、戏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的复杂表情。
她是在替慕容彦招降?不,这更像是她个人的一次试探,一次最后的选择题。甚至那句“念旧情”,都带着一种暧昧不明的嘲讽。
“都督,信中所言何事?”拓跋月走上前,关切地问道。周围几名将领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萧玄面无表情地将信笺递给她。
拓跋月迅速看完,俏脸含霜,怒道:“狂妄!无耻!竟还想招降?慕容彦和这毒妇真是打得好算盘!”
众将领传阅后,亦是群情激愤。
“呸!什么高官厚禄!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吗?”
“就是!下了兵器,还不是任他们宰割!”
“要战便战!哪来那么多废话!”
萧玄抬手,止住了众人的怒骂。他目光沉静,看向那名还在阵前等候回音的北齐文官。
所有人都看着萧玄,等待他的决定。是严词拒绝?还是虚与委蛇?
萧玄沉默了片刻,忽然对墨九道:“取纸笔来。”
墨九很快取来简陋的笔墨和一张粗糙的麻纸——军中条件艰苦,自然没有对方那般讲究的绢帛。
萧玄将麻纸铺在一块略显平整的石头上,提起笔,蘸饱了墨汁。
他没有思索,仿佛早已胸有成竹,挥毫便写,笔走龙蛇,字迹铁画银钩,透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和睥睨天下的傲气!
只有六个字。
“虽千万人,吾往矣。”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更没有半分妥协和犹豫!
这短短六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将他的态度、他的决心、他的傲骨,展现得淋漓尽致!
你们人多势众又如何?你们威胁利诱又怎样?我意已决,纵使面对千万敌人,我也毅然前往,绝不退缩!
写罢,他掷笔于地。
“给他。”萧玄将墨迹未干的麻纸递给墨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墨九双手接过,只觉得这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如山岳。他快步走向阵前,将那写着六个字的回信,交给了那名北齐文官。
那文官显然没料到回信如此之快,更没料到只有这么一张粗糙的麻纸和六个字。他愣了一下,接过纸条,当看清上面的字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都微微颤抖起来。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一眼联军阵地方向,似乎想确认对方是不是在开玩笑。
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沉默的、带着冰冷杀意的阵列。
那文官不敢再多言,如同拿着一个烫手的山芋,慌忙调转马头,带着那六个字的回信,狼狈不堪地奔回本阵。
“虽千万人,吾往矣……”拓跋月轻声念着这六个字,看着萧玄那挺拔而孤傲的背影,美眸中异彩连连,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与钦佩。这是何等的豪气与胆魄!
周围的将领们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胸中的热血瞬间被这六个字点燃!
“虽千万人,吾往矣!好!好啊!”
“这才是我们的都督!”
“妈的!跟他们拼了!都督都不怕,我们怕个球!”
士气在这一刻,不降反升,达到了一种空前狂热的程度!
萧玄转过身,目光扫过群情激昂的将士,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却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他知道,这六个字送回,就意味着彻底斩断了最后一丝渺茫的幻想。
慕容彦和红蝎的耐心将彻底耗尽。
接下来,将是真正的、不死不休的决战!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感受着右臂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他们都看到了?”
“北齐的铁骑,就在眼前!朝廷的旨意,就在身后!”
“我们已无路可退!”
“唯有握紧手中的刀,杀出一条血路!”
“他们想要碾碎我们?那就让他们来吧!”
“看看是他们北齐的马刀锋利,还是我南梁儿郎的骨头更硬!”
“准备——迎敌!”
“吼!吼!吼!”回应他的,是震耳欲聋的咆哮和兵刃敲击盾牌的巨响!
战争的阴云,彻底笼罩了黑石川。
而萧玄那六个字的回信,如同投入暴风雨前的最后一道惊雷,注定将彻底点燃这场席卷北境的终极战火!
远处,北齐大营中军,慕容彦看着那张只写着六个字的回信,额角青筋暴起,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发出愤怒的咆哮。
而他身旁,一袭红黑劲装、戴着蝎纹面具的红蝎,接过那团废纸,缓缓展开,看着那力透纸背的六个字,面具下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弧度。
她轻轻哼了一声,似嘲弄,又似叹息。
“萧玄……你果然……从不让人失望。”
下一刻,她的眼神也变得冰冷彻骨。
“既然如此……那就,如你所愿。”
她转身,对传令官冷声道:
“传令全军——”
“总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