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朔风卷过淮水两岸,刮得人脸皮生疼。枯黄的芦苇在河滩上伏倒又扬起,发出簌簌的呜咽。黑石川血战的硝烟早已散尽,只留下焦黑的土地和来不及彻底清理的残破工事,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攻防。
三方罢兵的协议如同一张脆薄的纸,暂时覆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边境线上,南梁“隐麟军”、北齐慕容彦部、红蝎的“鸮羽营”各自后撤,划出了一片广阔的缓冲地带。气氛不再像之前那般剑拔弩张,但无形的警惕却如同这淮上的寒风,无孔不入。巡逻的斥候骑兵偶尔在缓冲地带边缘擦肩而过,眼神碰撞间,依旧火花四溅,随即又默契地各自错开,保持着一种微妙的、一触即破的和平。
在这段难得的喘息期里,黑石川联军大营却并未闲着,反而透着一股浴火重生般的忙碌与亢奋。
主营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江淮地区冬季特有的湿寒。
萧玄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劲装,外罩一件厚实的深灰色大氅,正站在一张巨大的北境舆图前。他的脸色比起一月前昏迷不醒时已好了太多,虽仍有些许苍白,但那双深邃眼眸中的神采已然回归,锐利如昔,甚至因经历了生死边缘的徘徊而更添几分沉凝与威严。
只是偶尔,当他凝神思考,手指无意识地按上左肩时,眉头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提醒着那险些要了他性命的“鸠羽”剧毒和贯穿伤并未完全消退,余毒犹存,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
“主公,”墨九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依旧是那般沉稳低调,他指着舆图上几处新标记的地点,“按照您的吩咐,这半月来,‘隐鳞’新设暗桩十七处,主要分布在缓冲地带及北齐后撤路线沿线。另从军中及附近坞堡遴选出身手敏捷、背景清白的子弟三百余人,已分批开始进行潜行、刺探、密语书写等基础训练。”
萧玄微微颔首,目光并未离开舆图:“训练强度可以再加大。乱世之中,情报快一刻,精准一分,便能多救下无数性命,甚至扭转战局。不要怕吃苦,现在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是!”墨九躬身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只是……师资略有不足。精通此道的好手,如今大多都在各营担任要职,抽身乏术。新招募的几位先生,经验稍欠火候。”
萧玄转过身,走到案前,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那是军医根据他的身体状况精心调配的,用以清除余毒、固本培元。他面不改色地将那碗苦得能让人舌头麻木的药汁一饮而尽,方才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无妨。每日午后,我亲自去训导堂一个时辰。前世……‘孤鸾’的那些东西,也该找个人传下去了。”
墨九眼中顿时闪过一抹激动与崇敬:“主公亲自教导?那真是他们的造化!”
由十年前名震天下的南梁暗谍首领“孤鸾”亲自指点谍报技巧?这消息若是传出去,恐怕天下间的探子都要挤破头想来听课!这对新成立的“隐鳞”来说,无疑是注入了一剂最强的强心针。
正说着,帐外传来亲卫恭敬的声音:“都督,拓跋皇姑派人送来一批过冬的皮裘和药材,现已入库清点完毕。另外,皇姑知道都督擅使长枪,特地给都督送来一杆名唤沥泉的长枪。”
萧玄嘴角微扬,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拓跋月返回北魏整顿内部后,并未忘记黑石川的盟友,物资支援络绎不绝,极大缓解了联军过冬的压力。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他记在心里。
“知道了。代我谢过皇姑。”他顿了顿,补充道,“从新训练的死士中,挑选十名机敏可靠的,以商队护卫的名义,秘密派往平城,听候皇姑差遣。算是回礼。”
“属下明白!”墨九心领神会。这是进一步巩固魏梁同盟,也是将“隐鳞”的触角悄然伸向北魏腹地的重要一步。
处理完几项紧要军务,萧玄信步走出营帐。深冬的阳光苍白无力,却依旧能带来些许暖意。校场上,杀声震天。
赵莽那粗犷的嗓门隔得老远就能听见:“没吃饭吗?枪要稳!心要狠!想想北齐狗崽子是怎么杀你们同袍的?就这点力气,怎么报仇?!”
只见偌大的校场上,数千士卒分为数个方阵,正在加紧操练。长枪兵突刺如林,刀盾兵碰撞铿锵,弩手们则在校场一角反复练习着装填和瞄准,力求更快更准。虽然不少士兵身上还带着伤,动作却一丝不苟,眼神中憋着一股狠劲和复仇的火焰。
黑石川的血战,如同最残酷的熔炉,淘汰了弱者,也让幸存下来的老兵们完成了脱胎换骨般的蜕变。如今这支军队,虽然人数不及巅峰时期,但那股凝练的杀气和新兵眼中对战斗的渴望,却远超以往。
萧玄驻足观看片刻,对这支亲手从绝境中带出来的铁血之师,感到一丝欣慰。但他也清楚,光有血勇还远远不够。
“传令,”他对跟在身后的传令兵道,“从明日起,各营抽调什长以上军官,轮番至中军帐听课。我教他们认图、辨向、以及北齐军制构成和常用战术。”
他要打造的,不只是一支能打硬仗的军队,更是一支懂得思考、能够独当面的强军。
时间就在这种紧张而充实的整顿与备战中悄然流逝。萧玄的伤势在精心调养和自身强悍的体质支撑下,恢复得很快,除了那偶尔发作的余毒,已几乎无碍。但他心底始终绷着一根弦——红蝎送来的那瓶药。
那日他重伤昏迷,红蝎派人秘密送来一个玉瓶,里面是三颗异香扑鼻的朱红色药丸,附笺只有冷冰冰的两个字:“解毒”。拓跋月带来的北魏宫廷御医验看后,确认此药对化解“鸠羽”之毒有奇效,但其中几味药材极为罕见,甚至含有某种北齐皇室秘而不宣的成分,难以完全仿制。
药,萧玄服了两颗,效果显着,体内顽固的余毒被化解大半。但最后一颗,他留下了。这份来自敌人的“馈赠”,太过诡异,他不得不防。
这日傍晚,萧玄正在帐中批阅“隐鳞”从各方送来的情报简牍,亲卫突然来报,营外有一自称“谢家管事”的老者求见,称有故人之物奉上。
“谢家?”萧玄目光微凝。
“带他进来。”
片刻后,一名穿着普通羊皮袄、满脸风霜之色的老者被带了进来。老者看似寻常,步履却异常沉稳,眼神浑浊中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小人谢福,参见都督。”老者躬身行礼,姿态谦卑,语气却不卑不亢,“奉我家主人之命,特来为都督送上今冬的‘炭敬’。”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看似普通的木盒,双手奉上。
墨九上前接过,仔细检查后,才呈给萧玄。
萧玄打开木盒,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几封密封的信件,以及……一个眼熟的、巴掌大小的玉瓶。玉瓶温润,与他之前收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他拿起玉瓶,拔开塞子,里面依旧是三颗朱红色的药丸,异香扑鼻。
萧玄面色不变,目光却骤然锐利如刀,射向那老者:“你家主人……这是何意?”
老者仿佛感受不到那迫人的压力,依旧垂着眼,慢条斯理地道:“我家主人说,北地苦寒,旧伤最忌反复。既已用药,便需除根。这三颗‘赤阳丹’,请都督笑纳。主人还托小人带句话……”
他略微停顿,抬眸飞快地瞥了萧玄一眼,复又低下:“主人说,‘债未清,勿死。’”
债未清,勿死!
萧玄握着玉瓶的手指微微收紧。果然是红蝎!
她不仅知道自己用了她的药,甚至能用自己“蝎”化名“谢”,将东西直接送到黑石川大营!这份无孔不入的谍报能力,实在令人心惊。
是示威?还是……真的只是来送药?
那老者传完话,便再次躬身:“东西已送到,小人告退。”
萧玄没有阻拦,任由墨九将其带出。他摩挲着冰凉的玉瓶,目光幽深难测。
红蝎此举,用意难明。说是敌人,她屡次暗中传递情报,送来解药。说是盟友,她围困黑石川,手段狠辣,毫不留情。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盘迷雾重重的棋,时而厮杀,时而却又诡异地落下看似相助的一子。
“主公,这药……”墨九返回,面带忧色。
“无妨。”萧玄将玉瓶收入怀中,神色已恢复平静,“她若真想我死,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这药,可用。”
他并非天真地相信红蝎,而是基于对那个女人复杂性格的判断。她骄傲,自负,甚至有些偏执。她或许更倾向于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他,或者亲手了结他们之间的“债”,而不是用下毒这种她或许不屑的手段。
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体确实需要这药来彻底根除隐患。接下来还有太多事情要做,他不能一直带着这个弱点。
当晚,萧玄便服下了第三颗“赤阳丹”。药力化开,如同一股温煦却霸道的热流涌入四肢百骸,最后汇聚于左肩伤口处,那盘踞已久的阴寒刺痛感,在这股药力的冲击下,终于如同冰雪遇阳般,彻底消融瓦解。
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感觉身体从未如此轻松通透过,内力运转也变得更加圆融自如。困扰多时的“鸠羽”之毒,至此终于彻底清除!
帐外,寒风依旧呼啸。
帐内,萧玄缓缓握紧拳头,感受着体内澎湃的力量感失而复得,眼神锐利如初升寒星。
红蝎的药,治好了他的伤。
但乱世的棋局,却从未停止。
接下来,该他落子了。
他走到帐边,望向北方无边无际的黑暗,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债,总会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