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涧的伏击与反伏击,如同两头巨兽在黑暗中的一次猛烈碰撞,虽各自撕下对方一块血肉,却都未能给予对方致命一击。战场清理完毕,血迹被黄土粗略掩盖,但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和厮杀后的惨烈气息,却久久萦绕在峡谷之中,难以散去。
萧玄面色沉静,指挥着士卒收敛阵亡将士的遗骸,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压下心头那翻涌的怒火与冰冷的杀意。赵莽和阿史那在一旁帮忙,两人身上都挂了彩,脸色铁青,既有对弟兄战死的悲痛,更有被“影鸦”摆了一道的憋屈与愤怒。
“隐鳞”队员则分散开来,更加仔细地搜查战场,不放过任何可能遗留的线索——武器、服饰碎片、甚至是脚印。与“影鸦”这等对手交锋,任何细微的发现都可能至关重要。
“主公,这边有发现!”一名在峡谷边缘负责警戒的“隐鳞”队员忽然发出警示。
萧玄眸光一凝,立刻快步走去。赵莽和阿史那也警惕地跟上。
只见那名队员指着岩壁下方一处极其隐蔽的石缝。那里地势低洼,方才的厮杀并未波及,石缝中似乎卡着一样东西。
墨九早已先一步赶到,用戴着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样东西取了出来。
那并非武器,也非衣物,而是一支通体乌黑、唯有尾羽处点缀着几点幽蓝的奇特箭矢。箭矢并非制式军用品,造型更加纤细诡异,更像是某种特制的信箭或标志。箭杆之上,似乎还绑着一小卷薄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那支箭上。
“是北齐‘鸮羽营’高级头目专用的‘幽鸦箭’!”墨九沉声道,语气带着肯定,“通常用于标记重要目标或传递极密信息。”
萧玄接过那支箭,入手冰凉,那幽蓝的尾羽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他解下那卷薄绢,缓缓展开。
薄绢之上,只有一行字。字迹并非笔墨书写,而是一种特殊的、仿佛用灼烧方式留下的暗红色印记,笔画凌厉张扬,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傲慢与阴冷:
“孤鸾之影,终将消散于梁帝之光下。”
孤鸾之影!
梁帝之光!
这八个字,如同两道冰冷的毒针,狠狠扎入萧玄的眼眸,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冷静!
饶是他心志坚如铁石,此刻也不由得呼吸一窒,瞳孔骤然收缩!
“孤鸾”!
这是他前世身为南梁暗谍首领的代号!是一个早已随着那次失败的行动和“殉国”的宣告而彻底埋葬的名字!是一个除了极少数南梁秘府最高层和北齐顶尖谍报机构首领外,根本无人知晓的绝密!
“影鸦”不仅知道这个代号,而且精准地用它来指向自己!他这是在赤裸裸地宣告:我知道你的底细!我知道你是谁!
而这后半句“终将消散于梁帝之光下”,更是恶毒至极!其暗示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梁帝之光”指的是什么?是指南梁皇帝?还是指代整个南梁朝廷?亦或是……另有所指?
“消散”于其光下?这分明是在暗示,他萧玄,这个曾经的“孤鸾”,最终不会死在北齐的明刀明枪之下,而是会覆灭于南梁内部的权力倾轧,毁灭于来自背后的暗箭!毁灭于他所效忠的君王或朝廷!
这是挑衅!是诅咒!更是一个极其险恶的离间计!
“影鸦”此举,不仅仅是为了炫耀他对萧玄底细的掌握,更是要将一颗猜疑的种子,狠狠地种在南梁朝廷与萧玄之间!无论萧玄将来如何,一旦这“孤鸾”的身份以某种方式被曝光,今日这留书之言,就会成为攻讦他、怀疑他的最恶毒利器!甚至可能成为某种“自我应验”的预言!
好狠毒的心思!好精准的诛心之计!
周围的赵莽、阿史那等人虽然不明“孤鸾”之意,但看那字迹和萧玄瞬间大变的脸色,也知绝非好话,顿时群情激愤。
“他娘的!这北齐狗贼说的什么屁话!故弄玄虚!”赵莽怒骂道。
“主公,此贼嚣张至极!末将请命,带人追杀上去,必取其狗头!”阿史那也是咬牙切齿。
萧玄猛地闭上眼,深吸了几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强行将胸腔中翻腾的惊怒与杀意压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他眼底已恢复了一片冰冷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和极致的寒意。
他将那薄绢缓缓攥紧在手心,仿佛要将其捏碎。
“不必追了。‘影鸦’狡诈如狐,此刻早已远遁。”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意,“打扫战场,撤回大营。”
“主公!”赵莽还想说什么。
萧玄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支幽鸦箭上:“今日之事,所见所闻,尤其是这支箭和上面的字,乃最高机密,任何人不得外泄半句,违令者,军法从事!”
“是!”众人心中一凛,齐声应道。
回程的路上,气氛压抑得可怕。虽然打了胜仗,斩杀了对方重要头目“灰鹞”,但每个人都感觉像是吃了一记闷棍,憋屈无比。那支诡异的箭和那句莫测高深的话,如同阴影般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萧玄骑在马上,沉默不语。只有紧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暴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影鸦”的留书,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隐忧。
功高震主,孤臣难为。
来自敌人的明枪易躲,但来自背后的暗箭,来自最高处的猜忌,又如何能防?
红蝎的警告,王源的拉拢与威胁,鸾台徽记的出现,拓跋月传来的惊人情报,以及如今“影鸦”这诛心之言……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方向:南梁的宫廷之内,潜藏着一个甚至多个与他为敌、甚至不惜勾结北齐的巨大阴影。
“梁帝之光”……这四个字,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回荡。
皇帝?太子?三皇子?亦或是某个隐藏得更深的存在?
回到大营,已是后半夜。萧玄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留在帐中。
他没有点灯,就着帐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再次展开了那卷薄绢。
暗红色的字迹,在昏暗中仿佛还在微微灼烧,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孤鸾之影,终将消散于梁帝之光下。”
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嘲讽的弧度。
“影鸦……你想乱我心志,你想离间君臣,你想让我疑神疑鬼,束手束脚……”
“可惜,你打错了算盘。”
“我萧玄能从那场背叛中活下来,就早已不再将希望寄托于任何人的‘光’下。”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这薄绢,穿透重重迷雾,直刺那隐藏在最深处的敌人。
“无论是北齐的豺狼,还是南梁的鬼蜮,想让我消散……”
“那就放马过来!”
“看看最终,是你这乌鸦的诅咒应验,还是我这‘孤鸾’之影,撕碎你们所有的阴谋!”
他指尖内力微吐,那卷薄绢瞬间化为齑粉,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帐外,寒风呼啸,夜色正浓。
而一场更加凶险、更加诡异的暗战,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