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十六铺码头上已经人声鼎沸。
搬运工的号子声、自行车的铃声、轮渡的汽笛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独属于这个时代的嘈杂交响。
不远处,国营饭店门口排起了长龙。
“听说了伐?大清早,就有人在下游那边捞上来一具尸首!”一个拎着菜篮子的阿婆压低了声音,对着排在身前的中年妇女说,脸上满是神秘又惊恐的神色。
“早就晓得了,天刚亮那会儿,我倒马桶的时候,正好看见派出所的车子往江边开过去。听说死的是个老头子。”
“作孽哦……”阿婆摇了摇头,叹息道。
“听我隔壁邻居讲,那老头子头上被人开了瓢,脑袋后面血肉模糊的,老吓人了!”
“我的老天爷!”阿婆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菜篮子差点掉在地上,“是图财害命?还是……还是那些反、反……”
她没敢把那个词说出来,只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谁晓得呢,”中年妇女撇撇嘴,“反正啊,最近这黄浦江不太平。你家儿子不是在船上做工嘛,叫他晚上当心点,别往江边凑。”
“晓得了晓得了,我回去就跟他说。”
“哎,同志,你要买什么?后面还有那么多人排队呢。”服务员看到两人都排到了,还在嘀嘀咕咕个没完,没好气地催促了一句。
“哦哦,我要三根油条,一只大饼。”那中年妇女回过神来,连忙把手里的钱和粮票递了过去。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很快就被码头更大的喧嚣所淹没,仿佛一滴水落入黄浦江里,没能掀起半点波澜。
…………
“师父,我出去玩了。”
一大清早,沈凌峰揉着惺忪的睡眼,从破旧的门板后探出个小脑袋,对着院子里正在扫地的陈玄机喊了一声。
陈玄机闻声回头,看到是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挤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去吧,别跑远了,也别去江边,晓得伐?”
自从上次溺水后,这个最小的徒弟就变得沉默寡言,但也乖巧了许多。陈玄机只当他是吓破了胆,总得多些宽容。
“小师弟!”正光着膀子在院里整理工具箱的大师兄陈石头瓮声瓮气地喊道,“等一下!”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伙房里,再出来时,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还有些余温的六谷粉馒头,塞到沈凌峰手里:“先吃了,垫垫肚子。”
虽然道观里现在有不少鱼干和咸鱼,但主食还是山芋、六谷粉这些粗粮,毕竟观里有五口人,其中三个还是能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
陈玄机不得不精打细算,把每一粒粮食都用在刀刃上。
“谢谢大师兄。”沈凌峰接过还有些温热的馒头,小声地道了谢。
这六谷粉馒头虽然又干又粗,还剌嗓子,但在饥饿面前,却是能救命的宝贝。前世锦衣玉食的沈大师,如今对任何能填进肚子的食物都抱有最基本的敬意。
“我走了,大头他们在等我呢!”
借着小伙伴的名义,沈凌峰飞快地跑出了道观,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了那破褂子换上,又把道袍收了起来。
他今天要办的事有点多,时间很紧。
昨天夜里,他把特务密室里的东西都转移到了道观的杂物房内,虽然用乱七八糟的东西掩盖住了,但时间长不了,早晚会被师父发现。
眼下,他迫切需要的是一个秘密的基地。
而赵家宅那个地下密室就是现成的选择。
老特务在清晨划着舢板渡江的时候,被他控制着麻雀分身飞到高空,来了一把“仙女散石”。
对于这个打着自家道观主意的家伙,沈凌峰自然不会心慈手软,特别是在看到了密室中的小鬼子证件后。
只有死掉的小鬼子,才是好鬼子。
高空落下的那一块块鸡蛋大小的鹅卵石,如同密集的微型炮弹,精准而又致命地砸在了那艘小小的舢板上。
只听“噗通”几声闷响,划船的老特务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其中一颗正中后脑,当场就被开了瓢,一头栽进了冰冷的黄浦江里。
舢板随之侧翻,连同船上那点可怜的家当,一起沉入了浑浊的江水。
而那些作为凶器的鹅卵石,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江底,仿佛从未出现过。
至此,世上唯一知道赵家宅密室存在的人,也彻底成了黄浦江里的一缕冤魂。
沈凌峰在密室里找到的,除了仰钦观的地契外,竟然还有青砖小院和旁边那间破农舍的地契文书。
他的目标很明确:必须先把青砖小院弄到手。
只要拿下了院子,那个密室就成了他最安全、最隐秘的据点。
至于那间破农舍,明面上还是老特务“九叔”的住处,他暂时不打算碰,免得多生事端。
要把这件事办成,却不能这么直接。
这年头,地契换主家的手续其实不复杂,只要村长点头,再去公社备个案就算妥了。
但问题在于,他只是个六岁的孩子,穿着一身破烂衣服就拿着地契上门,不被当成叫花子轰出来才怪。
可如果换一个身份,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比如说,一个“富家小少爷”。
即便公私合营了好几年,在上海这种地方,那些有钱人家的“派头”还没散干净。
人们或许会对一个衣衫褴褛的穷孩子不屑一顾,却绝不敢怠慢一个穿着得体、举止沉稳的“小少爷”。
这是根植于人性深处的趋炎附势,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都不会改变。
…………
“上车请买票,买好票的同志请往里走。”
仰钦观离通公交车的浦东大道并不算太远,沈凌峰迈着小短腿紧赶慢赶,花了二十多分钟才来到公交车站,搭上了81路公交车。
“小朋友,你的身高超过1米1了,要买票。”
售票员比划着门口立杆上的标记,对沈凌峰说道。
周围的乘客都看了过来,这年头,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独自坐车本就少见,更何况,还穿了身破衣烂衫,更像是小叫花子。
沈凌峰面色平静,没有丝毫一个普通孩子被当众点名的局促和慌张。他只是点了点头,熟练地从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币。
“阿姨,买一张到陆家嘴。”
那是一张一角的纸币,虽然面额不大,但对于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衣服的孩子来说,已经相当“阔绰”了。
售票员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像小叫花子的孩子,掏钱会这么干脆利落。
她接过钱,撕下一张四分钱的车票,又从挂在胸前的票袋里数出六枚锃亮的一分硬币,叮叮当当地交到沈凌峰手里。
“拿好,小朋友,往里走,拉好扶手,当心摔跤。”她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沈凌峰道了声谢,攥着硬币和车票,挤到了一个中间的位置站定。
周围乘客的目光依旧在他身上打转,带着探究和好奇。
沈凌峰却懒得理会这些审视。他扭头看着窗外,任由公交车“哐当哐当”地向前行驶。
车窗外,是典型的城乡结合部景象,低矮的私房和农田,偶尔还矗立着一些工厂。
灰白色的围墙上刷着各种各样红色的标语。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
“艰苦奋斗,勤俭节约,反对浪费!”
走在路上的行人大多面带菜色,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狂热的火焰,那是对新时代和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
沈凌峰的眼神古井无波。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未来的十多年华夏会经历什么。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事情发生前,为自己和师门垒砌起足够安全的壁垒。
公交车摇摇晃晃,停靠在陆家嘴轮渡站。
“终点站到了,各位乘客请带好随身物品,依次下车。”
随着售票员的吆喝,沈凌峰跟随着人流下了车。
一股江水的腥气混合着淡淡的煤烟味扑面而来,不远处的码头上,摆渡船正发出沉闷而悠长的汽笛声,催促着乘客。
五十年代的陆家嘴,远没有后世的繁华。
这里没有后世的东方明珠和环球中心,只有一片低矮的棚户、错落的码头和冒着黑烟的工厂烟囱。
去往对岸外滩的摆渡船票只要六分钱。
沈凌峰用刚刚找零的硬币买了一个黄绿色的“铅角子”,“咣当”一声,扔进了收票的铁皮箱里,然后随着拥挤的人潮登上了渡轮。
他个子小,夹在穿着蓝色、灰色衣服的成年人中间,像一滴不起眼的小水珠汇入了大江。
渡轮缓缓离岸,江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他没有去船舱里挤,而是在船头找了个栏杆边的位置站定,眺望着对岸。
那片闻名世界的“万国建筑博览群”静静矗立着,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出一种庄严而落寞的轮廓。
前世,他曾无数次站在自家三十层的落地窗前,看着对岸的灯火璀璨,纸醉金迷。
那时这些建筑虽然更加鲜亮,却找不回如今这种洗尽了铅华的感觉。
和平饭店、海关大楼、汇丰银行……这些熟悉的名字在他心头流过。
他不是来怀旧的。
他此行的目的地,就在那片钢筋水泥的丛林之中。
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渡轮靠上了延安东路轮渡站的码头。
踏上坚实的地面,沈凌峰仰起头,看着眼前高耸的建筑群,那标志性的钟楼穹顶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昔日的辉煌。
他没有在外滩的主干道上停留,小小的身影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条侧边的小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