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百一店出来的时候,沈凌峰已经换了一身行头。
崭新的麦尔登呢料带着一丝工业化的气息,挺括的衣领轻轻摩擦着他细嫩的脖颈,脚下香槟色的小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活生生一个富商家小少爷的模样。
在周围一众灰蓝色的身影中,他这一抹鲜亮的棕褐色,显得格外醒目。
他没有在百货大楼门口多做停留,而是提着装着旧衣服的行李袋,迈开小短腿,迅速汇入了西藏路上的人潮。
“行头”已经搞定了,接下来就是要弄“派头”了。
买东西的时候,他已经向营业员打听过了,附近就有个汽车出租公司,也是全上海最大的汽车出租公司——百福汽车公司。
百福公司位于北京路西藏路路口,离中百一店不远,走走路也就是几分钟的事。
很快,一栋西式风格的小楼出现在沈凌峰眼前,门口挂着“百福汽车公司”的木牌,牌子上的金漆已经有些斑驳。
楼前空地上,稀稀拉拉停着几辆黑色的轿车,车型老旧,但在如今的上海街头,已是绝对的稀罕物。
与百货大楼的热闹不同,这里透着一股萧条的安静,只有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中年男人,正靠在柜台后的椅子上,眯着眼打盹。
沈凌峰推开虚掩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吱呀——”
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惊醒了打盹的男人。
男人不耐烦地睁开眼,刚想呵斥一句,却在看清来人时愣住了。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穿着一身崭新的呢子大衣和小皮鞋,正静静地站在柜台前,仰着头看他。
那眼神,平静得不像一个孩子,倒像是一个见惯了大场面的老主顾。
男人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清醒了大半。
他揉了揉眼睛,连忙从椅子上站直了身体,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小朋友,侬要寻啥人?爷娘呢?”
沈凌峰没有回答他关于家人的问题,只是用清脆的童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租车。”
“租车?”男人愣住了,随即失笑,“小朋友,这里不是游乐园,汽车可不是玩具。”
在他看来,这大概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一时兴起跑出来胡闹。
沈凌峰没有跟他争辩,只是将提着的行李袋放到脚边,再次将小手伸进了怀里。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结果。
一沓崭新的“大黑十”被他小小的手掌攥着,然后,“啪”的一声,被干脆利落地拍在了柜台上。
黑色的钞票堆叠在一起,那厚度,让中年男人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球像是被磁铁吸住了一样,死死地黏在那一沓钞票上,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这年头,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也就二三十块,这一沓少说也有两三百,足够一个普通家庭好几年的开销了。
“我要最好的车,最好的司机,包一天要多少钱?”沈凌峰用容置疑的口吻问道。
中年男人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视线艰难地从那沓“大黑十”上移开,落回到沈凌峰那张稚嫩却异常平静的脸上。他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干得发涩。
这年头敢这么露财的,要么是傻子,要么是背后有通天的背景。
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一看就是见过大场面的,显然不可能是前者。
他原本有些佝偻的腰杆瞬间挺得笔直,脸上那职业性的笑容也变得真诚而谦卑起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谄媚。
“哎哟,是小少爷啊!小少爷里边请,里边请!”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想给沈凌峰引路,却发现大厅里除了柜台和几把破椅子,根本没有可“请”的地方。
男人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连忙改口道:“小少爷,您是明白人!我们百福的车,全上海滩都是顶顶有名的!您要最好的车,我们有!苏联来的吉姆,坐着又宽敞又稳当,开出去绝对有面子!司机么,我们有经验最老道的王师傅,解放前给英国领事馆开过车的,话少,稳当,全上海的路没有他不知道的!”
他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像是在献宝。
沈凌峰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等他说完,才淡淡地问道:“所以,多少钱?”
男人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比划了一下:“包一天……这个数,三十块钱。油费另算。”
三十块,这在当时已经是一笔巨款,是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他报这个价,既是试探,也带着几分狠宰一刀的心思。
然而,沈凌峰听后,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对于这个价格,他似乎毫无概念,又或者说,是根本不在乎。
他小小的手掌在柜台那沓钱上随意地拨了拨,分出五张推了过去。
“我给你五十块,”他开口,声音平稳得不像个孩子,“油费实报实销。另外,我需要司机做到两点。”
中年男人看着那叠钱,呼吸都快停了,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小少爷您讲,您讲!别说两点,二百点都给您做到!”
“第一,今天他只听我一个人的。我让他去哪儿就去哪儿,让他等多久就等多久。”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第二,”沈凌峰顿了顿,清澈的眼眸微微抬起,直视着男人的眼睛,“今天他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出了这个门,就全部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你,也是一样。”
那眼神,平静,深邃,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中年男人心里猛地一寒。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六岁的孩童,而是一个久居上位的大人物。
他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头点得像捣蒜一样:“明白!明白!我们百福车行最讲究的就是规矩!小少爷您就放一百个心!王师傅嘴巴最严了,跟我一样,都是锯嘴的葫芦!”
“很好。”沈凌峰满意地点点头,“去叫车吧,我就在门口等。”
说完,他便不再看那男人一眼,拎起自己的小行李袋,迈着小短腿,笃定地走到了车行门口,小小的身子背手而立,四处看着街景。
中年男人如蒙大赦,他手脚并用地抓起柜台上的钱,连数都顾不上数,宝贝似的塞进抽屉里,然后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出去。
不出十分钟,一辆黑色的,庞然大物般的轿车缓缓从街角驶来,停在了车行门口。
正是那辆苏联产的吉姆。
车身漆黑锃亮,在阳光下反射着威严的光。
宽大的车头,高耸的车身,在周围普遍灰扑扑的建筑和稀疏的行人中,显得格外扎眼,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一个穿着黑灰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中年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
他约莫四十岁上下,身形清瘦但笔挺,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锐利,只在看到门口站着的沈凌峰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随即恢复了平静。
“小少爷!车来了!车来了!”车行老板一路小跑着过来,满脸谄媚地介绍道,“这位就是王师傅!王师傅,这位是小雇主,今天你就听他的。”
王师傅没有多言,只是对着沈凌峰微微颔首,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到后排,为他拉开了沉重的车门。
沈凌峰拎着行李袋,毫不费力地爬上了车。
柔软的沙发座椅让他小小的身子陷了进去,但他依然坐得笔直。
王师傅替他关上车门,自己则回到驾驶座,自始至终没有问一句话。
“王师傅,”沈凌峰的声音从后排传来,清晰而沉着,“我们先去第一食品公司。”
王师傅手搭在方向盘上,稳如磐石,闻言只是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便发动了汽车。
吉姆轿车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平稳地汇入了车流。
车内的世界与车外截然不同。厚重的车身隔绝了街面上的大部分嘈杂,只剩下发动机细微的运转声。
王师傅透过后视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后排的“小顾主”。
那孩子,实在是太安静了。
他不像其他这个年纪的孩童,坐上这样豪华的轿车会兴奋地到处摸索,或是趴在车窗上大呼小叫。他就那么笔直地坐着,小小的身子陷在宽大的座椅里,眼睛看着窗外,但眼神却并非孩童的好奇,而是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他那双眼睛,在飞速后退的街景中,似乎在捕捉着什么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王师傅开这车有些年头了,拉过的老板、干部、乃至国外来访的领导人。
他自诩阅人多矣,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
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稳和老练,让他心里暗自嘀咕,这究竟是哪家藏得极深的“小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