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斤七两!”
“十二斤二两!”
小丽报出两个数字,自己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加起来,是二十三斤九两!
我的天!将近二十四斤!
这个数字一出来,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乖乖,二十四斤啊!这得卖多少钱?”
“钱算什么,这东西你有钱都买不到!看这品相,送到国营饭店,那都是大菜!”
“这俩小家伙运气也太好了吧!”
王主任听着周围的议论,眉头微微一皱,对着人群一挥手:“都围着干什么?看西洋景呢?该买东西的买东西,该排队的排队!散了散了!”
她积威甚重,顾客们虽然还想看热闹,却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散开,但耳朵都还竖着,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清开了场地,王主任脸上的威严瞬间化为一抹复杂的笑容,她半蹲下身子,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沈凌峰平齐,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小朋友,告诉阿姨,你们这虾……你们是怎么抓到的?”
沈凌峰点点头,指了指一旁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满脸通红的陈石头:“嗯……这几天黄浦江里发‘虾汛’,江面上都是虾,我哥就……就去捞了这么多。”
“虾汛”这事瞒不了人,他索性大大方方地讲出来,顺便给这些虾的来历安上一个合情合理的由头。
“虾汛?”
王主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锐利的目光在沈凌峰和陈石头之间来回扫视。
她先是看了一眼那个高高大大、看起来憨憨的青年,又转回头看着沈凌峰清澈见底的眼睛,心里了然。
这孩子才是主事的。
“好,好孩子。”王主任站起身,拍板道,“这些虾,我们供销社全要了!收购价三角一斤,一共是七块一毛七,我给你七块二毛钱!怎么样?”
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七块二!
在这个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也就二三十块的年代,这几乎相当于一周的工资了。
陈石头眼睛瞪得像铜铃,呼吸都急促了,七块二啊!他给人“磨剪子戗菜刀”外加打零工,运气好的话,一天最多也就赚个三五角钱,就这短短的一早上挣得差不多是他一个月的血汗钱!
这么多钱,能买多少粮食!他下意识地就要点头。
可沈凌峰却没说话,他只是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王主任,然后,他的目光越过王主任,望向了柜台上那些凭票供应的煤油、火柴和用纸包着的方块糖。
这个动作,无声胜有声。
王主任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失笑。
好个小人精!
“你这小鬼头。”王主任笑骂了一句,语气里却满是欣赏,她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说道:“这样,钱,我还是按七块二给你算。另外,阿姨我私人做主,再给你一斤粮票,两尺布票,还有一张火柴票,怎么样?这可是奶奶担着风险从牙缝里给你挤出来的!”
粮票!布票!
钱固然重要,但在这个年代,票,才是比钱更重要的硬通货!
陈石头已经彻底傻了,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只能呆呆地看着自己这个小师弟。
沈凌峰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露出了一个孩子气的、腼腆的笑容,声音清脆:“谢谢王奶奶。”
王主任笑着点点头,她爽快地让小丽拿钱取票,亲自交到沈凌峰小小的手里。
“小朋友,”她最后说道,语气意味深长,“以后……要是你们运气好,再捞到了什么好东西,可一定要第一个送到王奶奶这儿来啊。”
…………
从供销社里出来,初夏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陈石头却觉得浑身轻飘飘,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却像是走在云端。
他紧紧攥着沈凌峰的小手,掌心全是汗。另一只手拎着空木桶,目光还是不是瞟向自己那打了补丁的裤袋上,那里面装着他和小师弟活下去的希望。
“小峰!”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他指着不远处一块挂着“前进粮油店”牌子的铺面,眼睛亮得像两盏探照灯,“我们有钱了!有票了!快!我们去买粮食!”
米饭!馒头!
光是想想,陈石头的口水就止不住地分泌。
他拉着沈凌峰,几乎是小跑着冲向那个人声鼎沸的粮店,仿佛晚去一秒,那白花花的粮食就会飞走一样。
粮油店里,人头攒动,比刚才的供销社还要多。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生米的清香、豆类的腥气、各种粗粮混合的粉尘味,还有人身上蒸腾出的浓重汗味。
陈石头把沈凌峰护在身前,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为他挤开一条通路。他踮着脚,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面前那一排排装着粮食的巨大木斗。
令人失望的是,大部分的木斗都是空的,只有少数几个装着六谷粉、豆类和其它一些粉状的粮食,墙边还堆着一些布袋和一些山芋,这就是粮油店里所有的存货。
就算是这样,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对食物充满渴望的焦灼。
队伍蠕动得极其缓慢,每一秒都是煎熬。
陈石头的心情却丝毫没有被这漫长的等待所影响,反而因为离目标越来越近而愈发亢奋。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手里的钱和票能买多少六合粉,能买多少山芋。
终于,前面的人提着一个布袋子心满意足地离开,轮到他们了。
陈石头一个箭步冲到柜台前,将沈凌峰轻轻抱起,让他也能看见柜台里的景象。
他的脸上挂着憨厚而灿烂的笑容,声音因为期待而洪亮无比:“同志!我们要买粮食!”
柜台后的售货员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身蓝布工作服,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皮耷拉着,似乎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他头也没抬,习惯性地伸出手。
“购粮本拿来。”
陈石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购……购粮本?”他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大脑一片空白,“同志,购粮本什么?”
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东西。
在仰钦观里,粮食都是三师弟孙猴子搞来的,要么就是那些周边的街坊送的。
流落到棚户区之后,他平日里靠磨刀、打零工换取些山芋干、野菜团子之类的现成食物度日,压根就没用过什么“证”。
在他的认知里,有钱有票,天经地义就能买到东西。
售货员终于抬起了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出明显的不耐烦。
“购粮本都不知道?”他哼了一声,用夹着票的手指敲了敲柜台,“户口本!拿户口本到街道办去办理!按人头定量供应!没证买个屁!”
他的目光在陈石头和沈凌峰破烂的衣衫上扫来扫去,眼神渐渐从不耐烦转为了警惕和怀疑。
“你们是哪来的?怎么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更加尖锐,“不会是从乡下偷跑出来的吧?”
“盲流”两个字虽然没说出口,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轰”的一声,陈石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排队的人群,原本只是漠然地等待着,此刻却齐刷刷地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鄙夷,有幸灾乐祸,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没户口的?”
“看他们穿的,就不像附近的居民……”
“现在的盲流真是胆子大,还敢跑到粮店来。”
“快点吧,后面还排着呢……”
陈石头的脸“轰”地一下,血气上涌,从脖子根一直红到了耳尖。
他想开口解释,说他们不是盲流,他们是仰钦观里的道士,可仰钦观已经没了,他们又是哪门子的道士。
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那高大的身躯,此刻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显得无比笨拙和无助。他下意识地把沈凌峰往自己身后藏了藏,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伤人的视线。
就在陈石头手足无措,几乎要落荒而逃的时候,一只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他低下头,对上了沈凌峰那双异常平静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慌乱,没有羞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
“哥哥,我们走。”沈凌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石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是本能地听从了指令。
他一把抱起沈凌峰,埋着头,狼狈地挤出人群。
身后,售货员那轻蔑的“哼”声,和周围人毫不掩饰的议论声,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背上。
“看吧,就是黑户!”
“还想买商品粮,做什么梦呢……”
直到被粮店厚重的木门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陈石头才敢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门外,阳光依旧灿烂,街道依旧喧嚣。可这一次,陈石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那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身上,只让他觉得刺眼。街市的嘈杂,也变成了对他无声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