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打破了沉默。
他看着沈凌峰,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等的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方慧也回过神来,连忙把那杯糖水端到自己儿子面前,压低声音道:“胜利,喝吧,喝完了要谢谢哥哥。”
李胜利看看沈凌峰,又看看那杯红糖水,小胖手犹豫地伸了出去,一把抓住搪瓷杯,咕嘟咕嘟几大口就灌进了肚里,喝完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虽然没说谢谢,但那场即将爆发的哭闹,总算是消弭于无形。
方慧有些尴尬,嗔怪地拍打了儿子一下。
沈凌峰却像是没看见李胜利的失礼,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建国,用一种不卑不亢的童音回答道:“叔叔,我叫沈凌峰。我大师兄叫陈石头。”
“沈凌峰,沈凌峰!凌云之志,山岳之峰……”李建国在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越发觉得这孩子不简单,“小慧,你去找件胜利的衣服给小峰换上,再拿套我以前的工服给石头。”
方慧脸上立刻露出真切的笑容,哎了一声,掀开布帘往里屋走,“我这就去拿。”
李胜利也跟着跑了进去。
一时间,客厅里只剩下了李建国,和并排坐着的沈凌峰与陈石头。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李建国缓缓开口,目光在沈凌峰和陈石头之间逡巡,“你们现在住在十八间,日子应该不好过吧?”
他很清楚十八间是什么样的地方,也知道这一大一小在那里生活会有多艰难。
陈石头闻言,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粗壮的手臂紧了紧,却一言不发,只是扭头看向身边的沈凌峰。
对他而言,小师弟就是主心骨。
沈凌峰没有立刻回答,他那双清澈的眸子与李建国对视了片刻,然后微微垂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声音细细小小的,却吐字清晰。
“叔叔,师父说,心安处即是家。”
一句话,让李建国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这孩子……这说的是人话吗?这分明是那些老先生嘴里才能出来的话!
他看着沈凌峰,心中的震动已经变成了惊涛骇浪。
沈凌峰却没有给他太多震惊的时间,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认真:“叔叔,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就是……就是想问问,有什么办法能拿到上海户口吗?”
“上海户口?”
如果说刚才那句“心安处即是家”只是让李建国震惊,那这四个字,就像是一颗炸弹,在他脑袋里轰然爆炸。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李建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比桌面高不了多少的小不点,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户口!
还是上海户口!
这年头,上海户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粮票、布票、油票,意味着就算你没有工作,每个月也能领到政府发放的基本生活物资,意味着从“外地人”、“盲流”到堂堂正正“上海人”的身份转变!
过了足足半分钟,李建国才找回自己的思绪,干涩地问道:“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上海户口,那不是一件衣服,一个馒头,说给就能给的。”
沈凌峰抬起小脸,眼神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
“我知道。”他点了点小小的脑袋,“棚户区里有个叔叔花钱在纺织厂里顶了一个阿公的岗位,就变成上海户口了。”
了上海户口。”
话音落地,李建国眼皮猛地一跳。
花钱顶岗!
这个如今在各个工厂里悄然流传,却又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事,这小家伙竟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死死地盯着沈凌峰,试图从那张稚嫩的小脸上看出什么破绽,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如水。
“你……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些的?”
沈凌峰低下头,小手绞着衣角,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大家都这么说……有了户口,就能办购粮本。叔叔,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我和师兄捞了一大桶河虾,去供销社卖了。”说着,他指了指放在门边的旧木桶,“然后我们去粮油店买粮食,可是,粮油店的叔叔说,要购粮本才能买,我们没有,他就不卖给我们。”
李建国看着那个成人膝盖高的木桶,心里顿时一惊。
要是真按小家伙说的,这一桶河虾少说也得有个二十多斤。
食堂主任天天跟他抱怨副食品供应紧张,尤其是鸡鸭鱼肉这些荤腥,工人们天天在食堂里敲饭盆,说他们干得是力气活,天天吃萝卜青菜,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干活都没力气。
可他有什么办法?如今什么都缺,部里每个月拨下来的那点定额,分到一千多号工人的嘴里,连塞牙缝都不够。
可要是……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额头,目光再次从那个木桶移回沈凌峰的脸上,眼神里的震惊已经悄然转变成了另一种复杂的光芒——审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火热。
“你们今天……捞了满满一桶的?”李建国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确认。
沈凌峰点点头,摊开双手,有些无奈地说道:“嗯,有二十多斤,在供销社卖了七块钱。要是我们多带一个桶,说不定还能捞更多。”
二十多斤……还能捞更多……
这几个字像是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李建国的心坎上。
他猛地站起身,在不大的客厅里来回踱了两步,皮鞋踩在水门汀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像是在为他混乱的思绪打着节拍。
一边,想要动脑筋顶岗,获得上海户口的两个小家伙。
另一边,厂里食堂的副食品缺口,却是一个实实在在,每天都让他头疼的窟窿。
要是能稳定地每天供应几十斤河虾,甚至更多……
李建国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这已经不单单是后勤保障的问题了,这是政绩!是安抚工人情绪的绝佳手段!更是他在工业部领导面前挺直腰杆的资本!
“小峰。”
李建国走到沈凌峰面前,缓缓蹲下身子,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齐。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成年人之间才会有的郑重,甚至夹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讨好。
“叔叔想跟你做个交易,你看怎么样?”
沈凌峰眨了眨眼,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平静:“什么交易?”
李建国被他这副镇定的模样噎了一下,原本准备好的一套“哄小孩”的话术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开门见山。
“你刚刚说的花钱顶岗的事,是有那么回事。但是,那需要的不是一笔小数目,最少也要个五六百,你们有这么多钱吗?更重要的是,这种机会很难得,说不定几年都遇不到一个。”他盯着沈凌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或许可以帮你们解决这个问题。”
沈凌峰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这份耐心,让李建国心里愈发感觉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孩童。
“我的条件是,”李建国伸出一根手指,“从明天开始,你们每天要给我们厂的食堂,供应五十斤河虾。不能少,只能多。价钱,就按市场价给你算,现款现结,绝不拖欠。”
五十斤!
这个数字让沈凌峰心头微微一动。
这李建国的胃口,比他预想的还要大。
但他脸上却适时地流露出一丝为难和惶恐:“五十斤……叔叔,这几天黄浦江里发‘虾汛’,所以才能捞到这么多。明天,后天……说不定就没了。”
沈凌峰的声音带着一丝孩童的怯懦,他低下头,小手不安地搅动着衣角,像是被“五十斤”这个巨大的数字给吓住了。
他这副模样,让李建国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了。
是啊,哪有天天发“虾汛”的好事?这两个小孩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但就算不是每天五十斤,哪怕是三十斤,二十斤,也足以大大缓解食堂的压力!
这个机会,绝对不能放过!
李建国他连忙放缓了语气,几乎是在诱哄:“小峰,别怕。叔叔不是要逼你们。你看这样行不行,不管是什么鱼虾,你们尽力去捞,捞多少,厂里就要多少。只要一个月下来,总量能够达到一千斤,我就给石头安排一个正式工的岗位。怎么样?”
每月一千斤……相当于一天三十多斤……
要是有足够多、足够大的地笼,应该不是问题。
这个念头在沈凌峰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脸上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他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李建国,小手绞得更紧了:“叔叔,一千斤……太多了。您也知道,私人要是用渔网捕鱼的话,那是要被当成‘挖社会主义墙角’抓起来的。”
他说的声音很小,带着孩童天然的恐惧,仿佛只是复述从大人那里听来的话语。
挖社会主义墙角!
这顶帽子,在这个年代,谁戴上谁就得脱层皮!
李建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却大手一挥,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散发出来:“怕什么!你们不是为自己捞,是为我们造船厂捞!你们是在支援国家建设!”
“我给你们开一张厂里的介绍信。你们俩,就是我们造船厂后勤部不占编制的后勤人员!懂了吗?有了这东西,你们就是帮公家办事,见了谁都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