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上海造船厂,后勤科。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燃烧后的焦苦,混合着不知泡了多少遍的茶叶沫子散发出的淡淡涩味。
刘卫东,后勤科科长,此刻正在不足十平米的空间里烦躁地来回踱步。他脚下的水磨石地面光可鉴人,却仿佛承受不住他心中的焦火,几乎要被那双皮鞋踩出火星。
“妈的……这叫什么事儿!”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狠狠抓了一把本就不多的头发,让它们变成一个凌乱的鸟窝。
桌上的搪瓷缸子早就没了热气,里面的碎茶叶因为长时间的浸泡而变得枯黄发白,无力地沉在缸底,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旁边的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几根甚至还带着未熄的火星,袅袅地升腾起最后一缕青烟,然后彻底寂灭。
“科长,”一个年轻的科员探头进来,小心翼翼地问,“三车间的王主任又来问那批劳保手套了,说再不到,就要影响这个月的生产指标了……”
“让他等着!”刘卫东猛地回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个个都是不省心的。告诉他,没货!生产指标让他自己想办法!滚!”
办事员被吼得一哆嗦,脖子一缩,飞快地带上门溜了。
办公室里重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刘卫东粗重的喘息声。
他的脑子里,全是昨天下班前李建国副厂长把他叫到办公室里的那一幕。
“卫东啊,”李副厂长亲自给他续上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和蔼,“这个月底,市工业局的周副局长要来我们厂调研。这可是个大机会,你知道的。”
刘卫东当然知道。
李副厂长名字前的这个“副”字,已经顶了好几年了,上回陈副市长来视察的时候,就隐晦地提过等杨厂长退了后,让他来接班。可究竟能不能在扶正,还要看这次调研能不能让市工业局的领导满意。
“李厂长您放心!接待工作我一定安排得妥妥当当!保证万无一失!”他拍着胸脯保证。
李副厂长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别的都好说。就是……周副局长这个人,我听说他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吃一口鳜鱼。”
“鳜鱼?”刘卫东心里咯噔一下。
“对,鳜鱼,最少要三条。”李副厂长加重了语气,用手指点了点桌面,“而且必须是活的,越大越好。调研就在三天后。卫东,这件事关系到我们整个厂的脸面,也关系到我……你懂的。办好了,年底你的先进,跑不了。要是办砸了……”
李副厂长没有说下去,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让刘卫东到现在还觉得后背发凉。
办砸了?办砸了别说先进,他这个科长还能不能干下去都是个问题!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市面上连条像样的活草鱼都难找,更别提那金贵无比、对水质要求苛刻到极点的鳜鱼!那玩意儿,平日里都得靠运气才能碰到,现在让他三天之内弄到三条活的?这他娘的不是要他的老命吗!
他发动了所有能发动的关系,连远在崇明岛的表舅都打了电话,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没有”。
“我操……”刘卫东越想越烦,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大前门,哆嗦着手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结果被烟呛得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就在他咳得眼泪都快出来的时候,办公室的木门,被“笃笃笃”地敲响了。
“谁啊!都说了别来烦我!”刘卫东正憋着一肚子无名火,没好气地吼了一嗓子。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
一个高大敦实的身影从门后探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憨厚的局促,正是每天给食堂送鱼的陈石头。
“刘……刘科长,您在呐?”
看到陈石头,刘卫东的火气莫名消了一半。他烦躁地挥了挥手里的烟雾,正想说今天食堂的鱼已经送过了,目光一转,却落在了陈石头腿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那是他的小师弟,沈凌峰。
小家伙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小小的鼻翼微微皱着,似乎不太习惯这里的味道。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在刘卫东几乎要被绝望淹没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两兄弟送来的鱼,总是比别人的新鲜,个头也大。而且,时不时还能弄来些市面上见都见不到的东西,比如上次那几只大甲鱼,可把食堂傅主任给乐坏了,偷偷匀给他一只,那味道,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
甲鱼都能搞到……那鳜鱼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
刘卫东感觉自己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脸上那烦躁到扭曲的表情,在短短一秒钟内,就融化成了一个热情洋溢的笑脸。
“哎哟!是小陈同志和小峰啊!快进来快进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热情地有些夸张,一把拉开门,“来来来,坐下说话!”
他手忙脚乱地把桌上乱七八糟的文件扒拉到一边,又拿起那两个给客人专用的、印着“上海造船厂”红字的搪瓷杯,跑到墙角的暖水瓶那儿,叮叮当当地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开水。
“来,先喝点水!”刘卫东把水杯推到两人面前,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
陈石头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有点懵,局促地坐在椅子边上,两只大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师弟,沈凌峰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小口小口地吹着杯子里的热气。
小师弟的镇定,给了陈石头底气。
他想起了路上小师弟反复叮嘱他的话,深吸一口气,把脚边一个湿漉漉的布口袋拎了起来,放在了办公桌边上。口袋蠕动着,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刘科长,”陈石头有些拘谨,结结巴巴地说道:“昨天,我跟小峰运气好,摸着些黄鳝。寻思着……寻思着在厂里您平时总照顾我们,就……就给您拿了点尝尝鲜。不值什么钱,就是个意思。”
刘卫东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凑过去一看,那布袋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两斤多。在这什么都缺的年头,两斤多黄鳝可不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这是硬通货,是大人情!
“哎呀!小陈同志,你这……这太客气了!真的太客气了!”刘卫东嘴上客气着,手却很诚实地把布袋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心里的那点希望又壮大了几分。
“应该的,应该的。”陈石头憨厚地笑着,搓了搓手,开始琢磨着怎么把盖烘房的事儿说出口。
这事儿毕竟是求人,他一个大男人,脸皮薄,话到了嘴边又有点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他正抓耳挠腮,酝酿着词句,旁边的沈凌峰却突然开口了。
“刘伯伯,”小家伙仰着那张白净的小脸,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孩童特有的天真和委屈,“今天早上好大的雨呀,我们家晒在院子里的鱼干,全都被淋湿了。”
他一边说,一边还皱起了小小的眉头,好像真的在为那些鱼干心疼。
“大师兄说,那些鱼干放着会坏掉,都要扔了,好可惜呀。”
刘卫东的注意力瞬间就被吸引了过去。他看着沈凌峰那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心里一软,下意识地安慰道:“哎,这鬼天气就是这样,没办法……”
话还没说完,就见沈凌峰的眼睛忽然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
“刘伯伯!”他凑近了一些,小脸上满是憧憬,“要是……要是我们有个不漏雨的小房子就好了!里面还能生火,把湿掉的鱼干都放进去烤干!那样,就再也不怕老天爷下雨啦!”
童言无忌,却字字句句都在暗示。
陈石头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心里对小师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憋了半天都不知道怎么开口的事,小师弟三言两语,就用这种方式给说了出来,还说得这么自然!
“不漏雨……还能生火……烤鱼干……”刘卫东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词,起初只是微微一愣,随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陈石头和沈凌峰都吓了一跳。
“小陈同志!小峰!”刘卫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他绕过办公桌,走到两人面前,双手重重地按在陈石头的肩膀上,“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藏着掖着了!”
陈石头被他这架势吓得一愣一愣的:“刘……刘科长,您这是……”
刘卫东没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凌峰,又转向陈石头,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这儿,有个天大的难事要你们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