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未亮,东方还是一片深沉的青灰色。
东昌电影院门口冷冷清清,只有一两个早起的清洁工在扫地。
沈凌峰从黄鱼车上跳了下来,指着电影院旁边的空地,对陈石头说道:“大师兄,你就在这儿等我,哪儿也别去。我进去一会儿,很快就出来。”
“你一个人行不行?”陈石头还是有些不放心,“要不我跟你一起?”
“放心吧,大师兄!”沈凌峰从车斗里取出一个铅桶,飞快地跑向不远处的巷子,“我一会就回来。”
见小师弟这样坚持,陈石头也不再多说,只是把黄鱼车往墙边靠了靠,墩子一样坐在车沿上,眼睛警惕地盯着巷子口。
沈凌峰提着铅桶,矮小的身影迅速没入了阴暗的巷子。
熟门熟路地付了五分钱给守在巷口的“长毛”哥之后,他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与外面那个高喊口号、热火朝天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属于阴影和交易的灰色地带——黑市。
沈凌峰没有急着去完成他的“取鱼”任务。
他拎着空空如也的小铅桶,不疾不徐地走在巷子深处。他的脚步很轻,每一次都精准地落在坚实的地面上,避开了那些泥泞和污水。他的眼睛像鹰一样,飞快地扫过缩在墙角、或蹲或站的一个个模糊人影。
这里的人都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互相交流。眼神、手势、含糊不清的呢喃,构成了此地独有的语言。
墙角下,一个老妇人篮子里盖着布,布下面隐约是鸡蛋的轮廓;一个男人靠着墙,脚边放着一个麻袋,偶尔有人上前低声交谈几句,然后迅速完成交易,塞进怀里的是不知什么肉;更远处,还有人鬼鬼祟祟地兜售工业券、布票、粮票……
每个人都像惊弓之鸟,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随时准备在危险降临的第一时间融入阴影。
沈凌峰对这一切熟视无睹,或者说,早已习以为常。
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下了脚步。
一个中年男人正蹲在墙根下,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黑色短褂,脑袋上扣着一顶同样破旧的草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身前放着块纸板,上面写着收售各类票证,旁边还画着张粮票的简易图。
谁让这年头文盲比认字的还多。
他是张文华,黑市里一个资深的票贩子。
沈凌峰已经和他交易过好几次,这个人虽然贪财,但还算讲信用,最重要的是,他路子野,消息灵通。
他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在张文华面前蹲下,将铅桶放在脚边。
张文华眼皮抬了一下,看到是这个熟悉的小孩,眼神里的警惕稍稍放松了些。他记得这个“小客人”,每次要的都是酒票,给钱也痛快。
“今天也要酒票?”张文华的声音压得很低。
“嗯。”沈凌峰点点头,“张叔,最近收得怎么样?”
制作鱼干需要大量的白酒进行腌制和去腥,酒票是必不可少的消耗品。
“你这小鬼头,到底要恁多酒票干什么?”张文华一边嘟囔着,一边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皮筋捆着的纸卷,飞快地塞到沈凌峰手里,“都在这了,十五张。还是老价钱。”
沈凌峰接过纸卷,看也没看就揣进兜里,另一只手已经递过去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
钱货两清,交易完成。
就在沈凌峰准备起身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顿了一下。
“对了,张叔。”
他的语气十分随意,仿佛只是顺口一问。
“还想跟您打听个事儿……这附近,有没有门路……能淘换个大点儿的房子?”
这话一出口,蹲在地上的张文华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整个身体都瞬间绷紧了。
“你问这个做啥?”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浓重的警告意味,“小孩子家家的,这种事是好打听的?你家大人让你来的?”
在这个年代,房屋买卖在明面上是绝对的禁区,要是被人举报,那就是投机倒把的大罪。
所谓的“淘换”,只能是私底下用真金白银或者等价物交易,然后去房管所编个“远房亲戚投靠、无偿转赠”的由头,把房子过户。
民不举,官不究,可一旦被捅出去,就是天大的麻烦。
沈凌峰面对他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他的双眼,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质,就那么坦然地回望着。
“家里的房子本来就不大,我哥又要结婚……就住不下了。”他用一种孩童特有的、抱怨似的口吻说,“我就是问问,要是没有,就算了。”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像个不懂事、只是单纯传话的孩子。
张文华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几秒,似乎想从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但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只看到一片纯粹。他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这孩子虽然怪,但合作了几次都很牢靠。他背后的大人,能持续不断地拿出钱来收酒票,说明家底不薄。
现在又要打听房子……这可是笔大买卖。要是真能做成,自己从中抽一点“介绍费”,就够吃用一段时间了。
风险很大,但利润更大。
黑市里混的人,哪个不是在刀尖上跳舞?
张文华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他冲沈凌峰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得更近一些。
“你这小囡,胆子是真当大。”他几乎是贴着沈凌峰的耳朵,用气声说道,“这种事,也就是你来问。换个大人,我早就让他滚蛋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空气都在他嘴边凝固了。
“还真……有这么一桩事。”
沈凌峰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半拍。但他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我有个远房亲戚,就住在这附近。他隔壁住着一户姓范的人家,”张文华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范老先生,据说祖上是前清的官。家里那宅子,嚯,气派!”
张文华比划了一下:“三开间,两进深,那种老式的绞圈房!你晓得伐?就是当中有天井,四面都是房,冬暖夏凉,住着不要太舒服!”
绞圈房!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沈凌峰的思绪。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幅立体的建筑图。
那不是简单的房子,那是一种格局,一种风水上的“藏风聚气”之局!绞圈房,内有天井,外有回廊,形如一个“回”字,是天然的聚宝盆,能将四周的气运尽数收拢于宅内,滋养居住之人。
前世,他住在陆家嘴的大平层,从窗边就能俯瞰到吴昌硕纪念馆——那正是上海现存最经典的绞圈房之一。
他曾无数次为此扼腕叹息,只恨自己生得太晚。到了他的时代,这样的老宅子要么早已被拆毁,要么成了不可买卖的历史保护建筑,私人根本无法拥有。
可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拥有它的机会,此刻竟如此真实地摆在了自己面前!
与京城的四合院相比,上海的绞圈房在后世的留存数量稀少得可怜。
这个念头如野草般在他心底疯狂滋长:如果能将这些注定要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建筑瑰宝,尽可能多地收入囊中……那将是何等的功德与财富!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激动,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好奇语气问:“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要出手?”
“唉,”张文华叹了口气,“范家老先生在香港那边有亲戚,发了财,前阵子捎信过来,让他们全家都过去。你想想看,一边是这边紧巴巴的日子,一边是香港的荣华富贵,怎么选?人家正急着把这边的祖宅‘转’出去,以后估计也不会再回来了。”
“那……他想要多少钱?”沈凌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张文华摆了摆手,“他不要钱,要“黄鱼”。”
黄鱼!金条!
沈凌峰的瞳孔微微一缩,看来这范家的确是抱着一去不返的决心了。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留下什么亲戚,到时候还要扯皮。
“他只要金条?”
“没错。”张文华答道,“而且要现货交易。他半个月后就要走。”
芥子空间里那几十根大小黄鱼,用来买这宅子应该足足有余了。
“好。想到这,沈凌峰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下午,你带我过去看看。如果房子没问题,当场就能交易。”
“下午?”张文华又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而且口气大得惊人,“小峰,这可不是几十几百块钱的事……”
“我知道。”沈凌峰打断了他,“张叔,你放心,事成之后,这个数。”
说着,他伸出一根小小的手指。
“一……”张文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试探着问道:“一张‘大黑十’?”
在他看来,介绍一桩买卖,能拿十块钱的报酬,已经是很不错了。
然而,沈凌峰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清晰地吐出四个字:“一百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