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握着三尖两刃刀的手，第一次，感觉不到兵器的重量。
六耳猕猴的话，像是一阵无法被感知的风，吹进了他用“天条”和“秩序”构筑了亿万年的道心壁垒，在里面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个完美的坟墓。
一个由绝对“秩序”和绝对“逻辑”构成的永恒的墓碑。
这几个字，不断地在他的意识深处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他那坚不可摧的信念上。
他，杨戬，作为天庭的司法天神，毕生的追求，不就是建立一个“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错误”和“污秽”的宇宙吗？
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背负一切骂名，可以化身最无情的刽子手，可以亲手将自己的外甥沉香压在山下。
他认为，任何情感，任何私欲，在绝对的“正确”面前，都是可以被牺牲的。
他以为，陈晨的出现，是这个目标的加速器。
那个年轻人虽然手段离经叛道，但他的目的，和自己是一致的——刮骨疗毒，清除“锈”。
可现在，这个本该死去的神猴，却告诉他，当“毒”被彻底刮干净的时候，这个宇宙，也就死了。
死得干干净净。
“你……”杨戬的喉咙有些发干，他试图反驳，却发现自己的逻辑，第一次，出现了卡顿，“你凭什么这么说？‘锈’是宇宙的癌症，是终结一切的熵增。清除它，是在拯救，不是在毁灭。”
“拯救？”六耳猕猴那张丑陋的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真君，你见过真正的‘生命’吗？”
他没有等杨戬回答，自顾自地伸出一根干瘦的手指，指了指道观旁，那片被杨戬打理得一丝不苟的桃林。
“你看你的桃树，每一棵都长得笔直，每一片叶子都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虫蛀的痕迹。你每天给它们浇灌最纯净的灵泉，用法力驱散一切可能伤害它们的尘埃。”
“它们长得很好，很‘完美’。但是，它们结出的桃子，有味道吗？”
“它们能吸引来蝴蝶和蜜蜂吗？它们的树下，会长出蘑菇和青草吗？会有鸟儿在上面筑巢吗？”
“没有。”六耳猕猴沙哑地说道，“因为你把所有‘不完美’的东西，都隔绝了。
虫子是‘不完美’的，杂草是‘不完美’的，鸟粪是‘不完美’的。
你把它们都清除了，于是，你的桃林，也变成了一片，只有桃树的，死寂的‘完美’。”
“一个宇宙，也是一样的道理。”
“生命，情感，欲望，甚至我们口中的‘罪孽’和‘执念’，它们都是‘不完美’的。
它们会带来混乱，带来痛苦，带来‘锈’的种子。但是，它们也带来了‘活着’本身。”
“一个没有了爱恨情仇，没有了悲欢离合，没有了新生与衰亡的宇宙，就算它能永恒存在，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不就是一个，你亲手打造的，最宏伟，最精致，也最冰冷的，棺材吗？”
哮天犬在一旁听得浑身发抖，它不明白这些大道理，但它能感觉到，自己主人的气息，正在变得前所未有的混乱。
杨戬沉默了。
他无言以对。
因为他知道，六耳猕猴说的，是对的。
他想起了地藏王菩萨的警告，那位菩萨担心的是“裁决者”会变成新的“沉疴”，一种失控的“恶”。
可六耳猕猴带来的警告，却更加深入骨髓。
他担心的，不是“裁决者”的失败，而是它的“成功”。
一种，将整个宇宙，都拖入“逻辑性死亡”的，终极成功。
“你……究竟是谁？”杨戬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他不再关心对方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只想知道，这个能“听”到未来的存在，到底是什么立场，
“你来告诉我这些，目的又是什么？”
“我？”六耳猕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那对奇异的耳朵，仿佛在微微翕动，聆听着某些凡人无法听到的声音，“我不是谁。我只是一个‘窃听者’。”
“当年，孙悟空一棒子打碎了我的肉身，却没能打碎我的‘本源’。
我的‘聆听’神通，与宇宙的‘信息层’，融为了一体。我不再有‘自我’，我变成了宇宙的‘耳朵’。”
“我能听到过去，听到现在，也模模糊糊地，能听到未来无数种可能的‘回响’。
我听到了委员会的‘绝对秩序’，听到了‘虚无’的格式化，也听到了陈晨那个疯狂的‘巫妖王’计划。”
“我来找你，不是为了阻止什么。因为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一个‘听众’。”六耳猕猴看着杨戬，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于“请求”的情绪。
“我只是来，给你，也给那个叫陈晨的‘程序员’，提个醒。”
“你们在杀毒，这没错。但是，请不要把‘生命’本身，也当成‘病毒’，一并给删除了。”
“那把名为‘霜之哀伤’的剑，已经出鞘了。
它太锋利，太纯粹，太‘干净’了。它需要一把‘鞘’，一把能够容纳它的锋芒，甚至，能让它稍微‘钝’一点的鞘。”
“地藏王菩-萨给了它第一道保险，一道防止它‘作恶’的保险。但这还不够。”
“它还需要一道，防止它‘太过完美’的保险。”
“去找到‘生命’的源头。去找到那个，既懂得‘创造’，又懂得‘毁灭’，懂得‘平衡’的存在。”
“只有‘生’与‘死’的循环，才能对抗‘绝对’的静止。只有‘不完美’的混沌，才能中和‘完美’的秩序。”
六耳猕猴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杨戬心中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天庭还未建立，洪荒尚存的时代，那些执掌着宇宙最古老法则的圣人们。
创造万物的女娲。
执掌轮回的后土。
还有那个，守着一颗能生死人、肉白骨的果树，笑看纪元更迭的地仙之祖。
他们，才是真正懂得“平衡”的大能。
可是，自从封神之战后，圣人隐退，他们早已消失在了三界之中，亿万年，再无音讯。
“去哪里找？”杨戬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
“我不知道。”六耳猕猴摇了摇头，“我只能‘听’到未来的无数种可能，却看不清通往未来的路。路，需要你们自己去找。”
“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六耳猕猴的身影，开始变得虚幻，仿佛要重新融入到空间之中。
“那个‘程序员’陈晨，他的身上，有‘变数’。他是这个早已写好剧本的宇宙里，唯一的‘乱码’。或许，他能找到答案。”
“我的话，已经带到。真君，好自为之。”
声音消散，六耳猕猴的身影，也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杨戬一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握着他的三尖两刃刀，看着那片“完美”的桃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这个宇宙的“清道夫”，第一次，不知道自己手里的扫帚，该扫向何方。
是继续清除那些看得见的“垃圾”？
还是，去寻找那些，能让这个宇宙，重新变得“不完美”，重新“活”过来的，“种子”？
“师父……”哮天犬走到他的脚边，用头轻轻地蹭了蹭他的腿。
杨戬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爱犬。
他伸出手，摸了摸哮天犬的头。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收起了三尖两刃刀，转身，走向了那间古朴的道观。
“哮天，我们……该出门了。”
这一次，他不是去执法，不是去杀戮。
而是去，寻找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存在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