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第二十二章贲卦居于噬嗑卦之后,构成决断之后的必要文饰。传统解读多将贲卦简单视为“文饰”“修饰”之卦,强调“天文”“人文”的装饰之象,却忽略了其作为文明本质哲学的深层意义。贲卦实则是部精密的文化现象学——描绘天地万物如何通过文饰美化而达于文明教化的过程。这不仅是个体修养的功夫,更是宇宙论意义上山下火明而万物彰彩的根本法则。
贲卦本体:山下火明的文明之象
贲卦由下离上艮组成,离为火,艮为山,形成“山下有火”的意象。卦辞“亨,小利有攸往”初看似乎强调通达之利,实则蕴含深意。“亨”谓通过文饰而通达,“小利有攸往”指稍宜有所前往。二者并列,表明贲道需要同时具备通达性与适度性。
“贲”字甲骨文象形为贝壳装饰之状,《说文解字》释为“饰也”,但本义实为文饰美化。清代学者惠栋在《周易述》中洞察到:“贲者,饰也。山下有火,山得火照而草木百物皆被光彩,贲之象也。”准确把握了贲卦中本质与文饰的辩证关系。
《彖传》 “贲,亨。柔来而文刚,故亨。分刚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的论述需要深入诠释。“柔来而文刚”指阴爻来饰阳刚,“分刚上而文柔”谓阳爻居上饰阴柔。“文明以止”揭示贲道的根本特征——文明而有节制。“化成天下”点明文饰的终极目的——通过人文教化成就天下。
“山下有火”的意象尤具深意:山体凝重,火光灵动,二者相得益彰,象征文质彬彬的完美结合。这与噬嗑卦“雷电合击”的决断之象形成对比:噬嗑卦强调决断整合,贲卦注重文饰教化。贲卦所处的正是那个文明昌盛、人文荟萃的鼎盛时刻。
六爻深析:文饰过程的六重境界
贲卦六爻构成一个完整的文饰实践过程,每一爻代表在不同情境下的修饰之道。这个历程不是简单的表面装饰,而是本质与形式辩证统一的艺术。
初九“贲其趾,舍车而徒”,展示文饰的初始状态。“贲其趾”指装饰脚趾,“舍车而徒”谓舍弃车马徒步行走。爻辞强调文饰应从基础开始,且需保持质朴本色。唐代孔颖达《周易正义》疏:“处贲之初,在饰之始,宜饰其趾。既在无位,弃车徒行,义不苟乘。”这种重本质轻形式的文饰观,是中国美学哲学的重要特色。
六二“贲其须”,代表必要的修饰智慧。“贲其须”指修饰胡须。这描绘了文饰的适度原则:如胡须之于面容,必要的修饰可以突显本质之美。如孔子所言“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与质需要相得益彰。
九三“贲如濡如,永贞吉”,揭示文饰过度的警示。“贲如濡如”指装饰过度而柔润,“永贞吉”谓只有永久守正方能吉祥。这警告文饰不可过度,否则将掩盖本质。如《老子》“五色令人目盲”,过度装饰反而造成审美疲劳。
六四“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展现素雅之美的境界。“贲如皤如”指装饰素白,“白马翰如”谓白马纯白,“匪寇婚媾”指不是寇盗而是婚聘。这体现了高级的文饰艺术:以素为美,以简为贵。如中国画“计白当黑”的美学理念,留白本身就是一种装饰。
六五“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吝,终吉”,代表返朴归真的境界。“贲于丘园”指装饰山丘园圃,“束帛戋戋”谓少量绢帛,“吝”指看似吝啬,“终吉”谓终获吉祥。这描绘了最高境界的文饰:回归自然,返朴归真。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田园意境,朴素中见真美。
上九“白贲,无咎”,揭示文饰的终极超越。“白贲”指素白无饰,“无咎”谓没有灾祸。这最后爻体现了中国哲学特有的“大美不饰”智慧:最高层次的美不需要装饰,本质就是最美的。如《庄子》“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真正的美在于回归本真。
贲卦的文明哲学:文质彬彬的智慧
贲卦蕴含深刻的文明哲学。“贲”的本质是“化”——通过文饰教化实现人性升华。这种文明观在中国文化中源远流长:《论语》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礼记》言“礼者,天地之序也”,都是对文明教化重要性的强调。
与西方强调外在规范的文明观不同,贲卦体现的是中国“内化外饰”的文明观——文明不是外在约束,而是通过文饰实现内在升华。如《中庸》所言“诚则形,形则着,着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将教化作为内在德性的自然显发。
《象传》 “山下有火,贲。君子以明庶政,无敢折狱” 需要正确理解。“明庶政”不是简单的处理政务,而是如《尚书》“敬天保民”的治理艺术,通过文明教化实现政治清明。“无敢折狱”则是慎用刑罚,强调教化优于惩戒,这是贲道在社会治理中的具体应用。
贲卦与儒家文教思想
贲卦哲学与儒家文教思想深度契合。卦辞强调“小利有攸往”,与孔子“中庸之为德也”的适度原则相通;爻辞重视“白贲”,与儒家“绘事后素”的美学观念一致;强调“观乎人文”,与“教化天下”的文明使命相合。
汉代儒者特别重视贲卦的文明意义。《白虎通义》云:“圣人所以制礼乐者,以节文人情也。”将礼乐作为调节人情的文明手段。宋代朱熹在《周易本义》中进一步阐发:“贲者,饰也。物之合则必有文,文乃饰也。人之情实有所须,而外面加以文饰,则美矣。”
这种思想不是简单的形式主义,而是如《孟子》所言“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将内在充实作为文明的基础。贲卦揭示的正是这种“文质彬彬”的文明智慧。
贲卦的农耕文明底蕴
贲卦思想深植于中国农耕文明土壤。农业生产讲究“顺天应时”:观察天文以定农时,顺应地理以择作物,遵循自然以成收获。《诗经·豳风·七月》记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体现了农耕生活的自然节律。
这种农耕文明的顺应智慧形成独特的中国文明观:重视天人合一,强调顺应自然,肯定循环往复。与征服自然的文明观、改造世界的进取精神形成鲜明对比。
中国古代的“观象授时”制度,通过观察天象制定历法,如《尚书·尧典》记载“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正是贲卦“观乎天文”思想在制度层面的体现。
贲卦与礼乐文明中的文饰之道
贲卦的文饰智慧在礼乐文明中得到充分体现。中国古代礼制讲究“礼仪三百,威仪三千”——通过细致礼仪规范行为,通过威仪风度展现修养。《周礼》记载各种礼仪规范,从冠婚丧祭到朝聘会盟,无不体现文饰之美。
乐教同样注重“声律和谐”——通过音乐陶冶性情,通过诗歌抒发志意。《乐记》云:“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将礼乐作为天地秩序与和谐的体现。这种礼乐相济的文明模式,正是贲卦哲学在制度层面的实践。
古代“衣冠文明”特别重视服饰的文饰功能,不同场合、不同身份有着严格的服饰规定,如《礼记·深衣》详细记载深衣制式,通过服饰文饰体现礼仪文明。这种“以服彰德”的观念,是贲卦思想在日常生活中的体现。
贲卦的艺术美学思想
贲卦的文饰思想在艺术领域也有深刻体现。中国传统艺术讲究“意境”——通过有限形式表现无限意蕴,如山水画“以形写神”,诗歌“言有尽而意无穷”。这种重视内在意蕴的美学观,与贲卦“文质彬彬”的思想一脉相承。
艺术创作中的“雕琢复朴”理念——经过精心雕琢而复归朴素,如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审美理想,正是贲卦美学观的体现。书法艺术中的“计白当黑”,通过黑白虚实相生实现艺术效果,也是贲卦辩证思维的运用。
艺术批评中的“神韵”说,强调超越形式的艺术精神,如谢赫《古画品录》将“气韵生动”列为第一法,这种重神轻形的艺术观,与贲卦上九“白贲”的美学境界相通。
结语:文明智慧的现代意义
贲卦作为《周易》第二十二章,揭示了中国文明一种独特的文明智慧:通过文饰教化实现人性升华。在文明冲突与价值迷茫的现代社会,这种智慧显得尤为珍贵。
贲卦提醒我们:真正的文明需要文质相配,真正的美需要内外兼修,真正的教化需要潜移默化。如工匠雕琢美玉,如教师培育学子,如艺术家创造作品,都需要一种深刻的贲卦智慧。
这种智慧不是简单的表面装饰,而是对文明本质的认识,对文饰艺术的理解,对教化之道的把握。如孔子所言“言之无文,行而不远”,适当的文饰可以使真理传播更远。
当我们重新发现贲卦的哲学深度,这个象征“文饰”的卦便展现出全新的面貌:它不是提倡浮华装饰,而是揭示了一种深刻的文明哲学,一种高超的教化艺术,一种通过文饰而达于天下文明的智慧。这或许就是贲卦给予这个浮躁时代的珍贵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