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檀香混着朝露的清冽,在梁柱间缓缓流淌。十岁的承煜穿着一身缩小版的玄色朝服,腰束玉带,安静地立在萧景琰身侧的锦垫上。他身姿尚未完全长开,却已学着大人的模样垂眸敛目,袖口露出的小手紧紧攥着,指尖因用力泛白——这是他第一次随驾听政,龙椅旁的位置烫得像火炭,每一道目光扫过来,都让他后背沁出细汗。
“启奏陛下,江南流民涌入京畿,已近十万,若再不安置,恐生民变。”户部尚书的奏折递上时,声音带着难掩的焦虑,“臣请陛下开仓放粮,先解燃眉之急。”
“不可。”立刻有老臣反驳,“国库空虚,若大肆放粮,来年春耕的种子钱都凑不齐,岂非饮鸩止渴?”
朝堂上顿时陷入争论,一派主“急赈”,一派主“节流”,吵得承煜耳朵发嗡。他悄悄抬眼,见父亲萧景琰眉头紧锁,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显然也在权衡。忽然,那些争论声仿佛远了些,母亲青梧教他读《农桑辑要》时的话莫名浮上来——“授人以鱼,三餐之饱;授人以渔,终身之食”。
“父皇。”一个清朗却带着稚气的声音在殿中响起,瞬间压下所有议论。承煜自己也惊了一下,不知何时竟脱口而出。他定了定神,往前迈了半步,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儿臣以为,开仓放粮不如授田劝耕。”
满朝文武皆是一愣,连萧景琰也抬了抬眉,示意他继续。
“流民缺的不是一时的粮,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承煜努力回想母亲教的“藏富于民”之理,字字清晰,“可在京郊划出荒地,分给流民,再借他们种子、农具,让他们自己耕种。秋收后,只需还三成粮抵作本钱,其余归己。如此,他们有了田,便有了根,不会再四处流窜;国库不用耗空,来年还有收成,岂不是两全?”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火星爆开的轻响。老臣们看着那个站在龙椅旁、尚未脱稚气的少年,眼神从惊讶转为审视,再慢慢浮起赞许。萧景琰的手指停在扶手上,侧头看了承煜片刻,忽然笑了,那笑意从眼底漫到嘴角:“说得好。‘授田劝耕’,比单纯放粮更得民心。户部,按皇子之意拟旨,再调三十名农官,亲自去教流民耕种。”
退朝时,承煜的衣袍后背已被汗湿透,却依旧挺直腰板跟着父亲走在丹陛上。直到进了御花园,远离了朝堂的肃穆,他才像是卸下千斤重担,脚步轻快起来。远远看见青梧站在廊下等他,立刻挣脱父亲的手跑过去,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星子:“娘亲!儿臣记住您教的‘藏富于民’了!方才在朝堂上,儿臣用了!”
青梧笑着蹲下身,替他理了理歪斜的玉带,指尖触到他汗湿的衣领,温声道:“嗯,娘听见了。说得很好。”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掌心的温度让承煜瞬间放松下来,往她怀里靠了靠。
“那父皇会不会觉得儿臣太莽撞?”他还是有些不安,“儿臣毕竟只是个孩子……”
“莽撞不是因年纪,是因心性。”青梧抬手拂去他肩上的落尘,目光沉静,“你方才说的不是孩童戏言,是经过思考的法子,这便不是莽撞。”她话锋一转,语气郑重了些,“但娘要你记住,‘藏富于民’的道理虽好,却不是万能的。若遇着洪水滔天、颗粒无收的年月,最先要做的还是开仓放粮,先保住人命,才有后来的耕种。”
承煜似懂非懂地点头,手指抠着腰间的玉佩:“娘是说,要看时候用?”
“正是。”青梧颔首,看着儿子眼中渐渐亮起的明悟,心里微暖,“治国如治水,堵不如疏,可真到了决堤的时候,先堵缺口才是急务。往后读书、理事,都要记得‘因时制宜’四个字。”
萧景琰走过来时,正听见母子俩的对话,便在廊下站定,没有打扰。他看着青梧耐心教导的样子,又看看承煜认真思索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比朝堂上任何决策都更让他心安。或许,这江山的根基,从来都不只是奏折上的文字,更是这样一代代传下去的道理,和一颗懂得变通、不忘根本的心。
“承煜。”萧景琰开口时,声音带着笑意,“明日起,你去尚书房跟着太傅学策论吧。朕看你这脑子,是该好好打磨打磨了。”
承煜眼睛更亮了,用力点头,又转向青梧,小脸上满是期待:“娘亲,那往后您还教我吗?”
青梧笑着起身,与萧景琰交换了个眼神,柔声道:“教,只要你愿学,娘便教。”
廊外的阳光穿过紫藤花架,落在三人身上,将承煜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竟已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模样。青梧看着那道影子,忽然想起他刚会走路时,摇摇晃晃扑进自己怀里的样子,心头泛起一阵柔软——时光匆匆,那个需要她护在怀里的孩子,已悄然长成能在朝堂上建言的少年了。而这宫墙里的风雨,他也终将学会自己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