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把凤仪宫的飞檐都染成了深灰色。青梧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串玉佛珠,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珠子。那串珠子是母亲留给他的,据说能安神,可这些年在宫里摸爬滚打,她早已不信这些虚物,不过是借着这冰凉的触感,提醒自己时刻清醒罢了。萧景琰站在殿中央,玄色常服的衣角还沾着点夜露的湿气,他看着青梧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安静得有些过分——她连余光都未曾分给自己,仿佛他不是一朝天子,只是殿里寻常的陈设。
“你刚才问的什么?”青梧终于转过头,睫毛在烛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平淡得像在问今日的天气,“我没听清。”她其实听见了,那句卡在喉咙里的话,带着他惯有的权衡与试探,她甚至能猜到他想说什么。这些年,他总在这样的时刻露出破绽,又迅速用更圆滑的话遮掩,她早已懒得拆穿。
萧景琰喉结动了动,把那句“沈家与柳家若真要选边站”咽了回去,换了句:“没什么。”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茶水入喉的声音在殿里格外清晰。青梧看着他端杯的手,指节分明,曾几何时,这双手会温柔地为她拂去鬓边的落雪,可如今,握着茶杯的力道都带着疏离。
青梧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像水面掠过的涟漪,转瞬即逝:“陛下是在忧心朝臣们的议论吧?”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茶杯,换了杯温热的参茶递过去。指尖相触时,她刻意快了半分收回手,仿佛那温度烫人似的,“柳家刚在南疆打了胜仗,沈家在京里的势力又盘根错节,您夹在中间难做,我懂。”“懂”字被她咬得极轻,却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她懂他的猜忌,懂他的制衡,更懂他从未真正信过自己。
萧景琰接过参茶,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心里那点烦躁似乎淡了些:“你不懂。”他低声道,“我是在想,若真到了那一步……”
“那就选孩子们。”青梧打断他,语气很轻却很坚定,目光越过他,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那里曾是她和孩子们放风筝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选那些在书院里苦读的学子,选那些盼着秋收的农户,选那些守在边关的士兵。他们才是根基,不是吗?”她避开了他的问题,或者说,她早已给出了答案。在他心里,她与沈家早已被捆绑成需要权衡的“势力”,可她在乎的,从来不是这些。
萧景琰抬眼看向她,烛光在她眼底跳动,像落了两簇星火,却冷得很,没有半分暖意。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她也是这样,站在城楼上对他说:“景琰,别怕,民心才是最硬的铠甲。”那时她的眼睛里有光,像盛着整个星空,可现在,那光灭了,只剩下一片沉寂的湖。
“你啊……”他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了弯,试图找回些往日的温情,“还是这么……”
“还是这么不懂事?”青梧挑眉,抢过他手里的茶杯一饮而尽,茶底的参片被她嚼得咯吱响,像是在发泄什么。她放下茶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比起那些勾心斗角,我更信眼里的光。你看那书院里的孩子们,眼睛亮得很,那才是将来。”而他们之间,早已没有光了。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亮了些,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铺了层银霜。萧景琰看着青梧被月光照亮的侧脸,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连唇色都淡得像没了血气。他忽然觉得那些朝堂上的烦心事,好像也没那么重了,重的是眼前这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高墙,冷硬,且推不倒。
“走吧。”他拉起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像揣了块冰。
青梧笑着跟他往外走,那笑容客套得像对宾客,路过廊下的石榴树时,忽然停下脚步,摘了个最大的石榴塞给他:“听说吃了石榴,脑子会更清楚。”清楚地记得,哪些人该信,哪些人该防,哪些人……不必再放在心上。
萧景琰掂了掂手里的石榴,果皮的纹路硌得手心有点痒。他忽然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其实刚才我想问的是……若真要选,你站哪边?”
青梧脚步一顿,转头看他,月光落在她眼里,亮得像揉碎了的星星,却冷得像淬了冰。她沉默了片刻,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清晰:“我站你这边啊。”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带着石榴叶的涩味,把这句话送得很远,惊起了树梢的几只夜鸟,扑棱棱飞向了更深的夜色里。青梧看着那些鸟儿消失在黑暗中,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被困在这宫墙里的鸟,翅膀早已被磨得钝了,连飞的念头都快没了。她站在他这边,不过是因为,这里有她的孩子们,仅此而已。至于他……早已不是她当年站在城楼上,拼尽全力想护住的那个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