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的烛火,在萧景琰下达那道石破天惊的旨意后,摇曳了整整一夜。皇帝与几位心腹重臣的密议声低沉而急促,直至东方既白。当晨曦微光透过窗棂,驱散室内的阴霾与药味时,三道由皇帝朱笔亲批、加盖了传国玉玺的紧急任命诏书,已由宫中最为得力的暗卫,携带着调兵虎符,分三路疾驰而出,如同三支离弦之箭,射向大雍疆域内三个不同的、被遗忘的角落。
这三道诏书,在沉寂如死水般的朝堂上,无异于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被起复的三人,无一例外,皆是当年威震北疆的沈家军旧部,更是在沈家倾覆之后,被当朝柳丞相及其党羽罗织罪名,重点弹劾、打压、贬黜的“罪将”!
第一位,周毅。 原沈家军朔风营统领,以悍勇及擅长山地奔袭着称,曾率八百锐卒深入草原百里,焚毁狄人粮草大营,令狄人闻风丧胆。沈家出事後,他被指控“骄纵不法,藐视上官”,一撸到底,贬至陇西苦寒之地,担任一个看守军械库的闲职,郁郁数年。
第二位,赵破虏。 原沈家军铁壁营主将,擅守,曾以三千步卒死守孤城旬月,挡住北狄三万大军轮番进攻,为沈帅主力回援赢得宝贵时间。后被柳党弹劾“拥兵自重,驰援不力”,削去军职,遣回原籍,近乎监视居住。
第三位,韩青。 原沈家军斥候营校尉,机敏过人,精通狄语,对北狄内部情势、部落矛盾了如指掌,是当年沈家军在北地的“眼睛”和“耳朵”。沈家倒台,他因“里通外国”的嫌疑被下狱,虽查无实据,但仍被革职,永不叙用,在京城底层艰难求生。
此三人的名字再次出现在朝廷的任命诏书上,并且是被委以驰援北境、执掌兵权的重任,立刻在柳丞相一派的官员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陛下!此三人皆乃戴罪之身,更是沈家余孽,岂可授以兵权?此乃取祸之道啊!”翌日的小朝会上,柳丞相一派的御史大夫率先发难,言辞激烈。
“是啊,陛下!周毅性情暴烈,赵破虏当年确有驰援迟缓之嫌,韩青更是有通敌之疑!启用此三人,恐寒了忠臣之心,更恐纵虎归山,酿成大变!”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另选良将!”
反对之声,甚嚣尘上。柳丞相虽未直接开口,但垂眸立于文官首位,那沉默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龙椅上的萧景琰,面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冰冷锐利。他听着下方嘈杂的谏言,目光缓缓扫过那些义正辞严的脸孔,最终落在一直沉默的柳丞相身上。
“众卿之意,朕已知晓。”萧景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然,北境告急,雁门关危若累卵,狄人铁蹄已踏破外城,肆虐州县!尔等口中所言的‘忠臣’、‘良将’何在?谁能在此刻为朕解忧,为天下百姓御寇于国门之外?!”
他猛地站起身,虽身形微晃,但气势逼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周毅、赵破虏、韩青三人,纵有瑕疵,然其勇、其能、其对北狄之熟悉,乃眼下朝廷所急需!朕意已决,若再有妄议者,以动摇军心论处!”
冰冷的语气,决绝的态度,让所有还想劝谏的官员都噤若寒蝉。他们明白,皇帝这是被逼到了墙角,不得不启用这些曾经的“罪将”。柳丞相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终是未曾言语,只是那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
圣意已定,无人再敢明面反对。三道任命,便在这暗流汹涌中,正式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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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某处破败的军械库。
周毅正穿着满是油污的号服,费力地搬运着一捆生锈的箭镞。几年的贬黜生涯,磨平了他一些棱角,却未曾熄灭他眼底深处那团不甘的火焰。当宫中暗卫手持诏书与虎符,如同天降般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愣住了。接过那沉甸甸的诏书和冰凉的虎符,看着上面熟悉的“平狄将军”印信,这位曾经在战场上断骨都不曾皱眉的硬汉,眼眶瞬间红了,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没有多言,只是对着京城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随即起身,扯下身上的号服,对那暗卫道:“给我一匹快马!老子要去狼山!”
中原某地,赵破虏的家乡。
他正在自家简陋的院子里,沉默地劈着柴。曾经的铁壁将军,如今只是一个被乡邻隐约指点、需要靠体力劳作糊口的平民。当诏书送达时,他握着那卷黄绫,久久不语。妻子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最终,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对宣旨的暗卫道:“请回复陛下,罪将赵破虏,领旨。但需陛下允我一事——此战若胜,请陛下重查当年铁壁营驰援一案,还我麾下那些屈死儿郎一个清白!”得到暗卫代为传话的承诺后,他转身走入屋内,取出了珍藏多年、已然有些锈迹的铠甲。
京城,南城某处嘈杂的市井。
韩青靠着替人写信、偶尔做些不入流的牵线搭桥营生,勉强维持生计。当年的机敏校尉,如今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与市侩。当诏书找到他时,他正在为一桩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争辩。接过诏书,他反复看了三遍,确认那官印无误,脸上却没有太多激动,反而露出一丝苦涩和嘲讽的笑容。“陛下终于想起我这双‘眼睛’了?”他低声自语,随即对暗卫拱了拱手,“韩青,领旨。但我需要狄人各部最新的动向资料,越多越好。”
就在三人各自接下任命,准备奔赴前线,心中五味杂陈之际,又一封没有任何署名、但他们都认得笔迹的信,通过极为隐秘的渠道,分别送到了他们手中。
信上只有寥寥八个字,笔迹清秀而隐含风骨,与当年在沈帅军中时常看到的、某些至关重要的指令旁的批注,如出一辙:
“保家卫国,亦要自保。”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话。但这八个字,却像一道暖流,又像一记警钟,瞬间击中了三位沙场老将内心最柔软也最警惕的地方。
周毅捏着信纸,虎目含泪,对着北方(皇宫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揖,低声吼道:“娘娘放心!周毅此番,既要杀尽狄虏,也要留着这有用之身!”他知道,这不仅是关怀,更是提醒——朝中局势复杂,他们的起复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战场上的明枪要防,背后的暗箭更需警惕。
赵破虏将信纸小心折好,贴身收藏,喃喃道:“娘娘……末将明白了。”他想起当年被弹劾的种种,心中那口郁结之气,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赢得让那些构陷者无话可说,以此来自保,来为兄弟们正名。
韩青看着这八个字,嘴角那丝惯有的嘲讽笑意渐渐敛去,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自保……呵呵,是啊,这京城,这朝堂,有时候比狄人的千军万马还要凶险。”他迅速烧掉了信纸,灰烬落入水中,无影无踪。他知道,自己这把“刀”被重新启用,除了要对外锋利,更要时刻注意握刀之人的手,以及可能从背后伸来的黑手。
“保家卫国,亦要自保。”——这来自深宫,不言而喻的关怀与警示,如同一副无形的铠甲,加持在了三位即将奔赴沙场的旧将身上。他们感激涕零,不仅仅是为了重获领兵的机会,更是为了这份在绝境中未曾泯灭的信任与雪中送炭的维护。
数日后,三支规模不大,但核心皆为悄然集结起来的原沈家军老兵的队伍,分别由周毅、赵破虏、韩青率领,如同三股悄无声息的溪流,避开官道,沿着隐秘的路径,向着北境狼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北方的天空,战云密布。一场关乎国运,也关乎他们个人命运与清白的战役,即将在狼山峡谷,拉开血腥的序幕。而这一次,他们的心中,除了杀敌的热血,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名为“自保”的清醒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