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萃宫里,那棵老桂树的影子斜斜地打在地上,空气里浮动着似有若无的残存花香。
秦昭月斜倚在躺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听惊蛰汇报战果。
“主子,您是没瞧见。”
惊蛰压着嗓子,语气里的兴奋却怎么也藏不住。
“那个王全,今儿一早是被人拿板子抬出去的。”
“奴婢找人打听了,说他昨天先是掉进了粪桶,好不容易爬出来,又被一群野猫当成死耗子挠。”
“最后顶着一头一脸的秽物,还让风刮断的树枝给砸晕了过去。现在还人事不省的躺着哼哼呢。”
惊蛰说得眉飞色舞,脸颊都泛着解气的红光。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这王全,也算是求仁得仁了。”秦昭月懒洋洋地掀了下眼皮,声音里听不出波澜。
“还有,还有。”
惊蛰凑得更近了,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分享什么惊天大秘密。
“今儿一早,养心殿的苏公公就跟疯了似的,领着人各宫乱窜,逮着人就问昨天午时有没有看到哪个小主去御花园吹箫。”
秦昭月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来了兴趣,“结果呢?”
“那哪能问出来啊。”惊蛰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后来皇上自个儿去了,就在那秋千架子边上,跟个望妻石似的,从日头正当中一直站到太阳落山。啧,瞧着可真是情根深种。”
秦昭月冷哼一声,“鱼饵撒下去了,就等鱼儿自己把钩子吞得再深些。”
她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杯,正要品一口,墙头那边,就传来了熟悉的落地轻响。
夏冬春和林辰翻了进来。
夏冬春的脸蛋因为急切和兴奋涨得通红,一落地就提着裙角冲到秦昭月面前,声音都在发颤。
“太妃娘娘,您真是神了!我……我昨天真的见到皇上了!”
她激动得两眼放光,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他还夸我的箫声好听呢,他压根没认出我,还装什么果郡王,真是……真是太好玩了!”
她沉浸在初次交锋告捷的巨大喜悦里,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抚摸发间的簪子。
可是,指尖触及的,却是一片空空如也。
夏冬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秦昭月看着她这副傻样,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想开口,却见夏冬春脸上的血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我的……我的簪子……”她的声音发飘,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
“是啊。”
不明所以的惊蛰还以为她在炫耀自己的计策,立刻接话道。
“夏小主的计策真是妙,故意留下一支簪子做信物。我亲眼瞧见皇上捡起来了,宝贝似的攥在手心呢。今儿苏公公去各宫打探,手里也攥着那簪子呢。”
“什么?”
惊蛰的话像是一道晴天霹雳,将夏冬春最后一丝侥幸劈得粉碎。
她猛地跳了起来,声音尖利又恐慌,“不行!我得去找他要回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计策。
那支簪子,玉料普通,雕工粗糙,在这满是珍宝的宫里,连宫女最次的头面都比不上。
可对她来说,却重逾千金,比任何东西都贵重。
眼看她就要冲出去,秦昭月还没来得及开口,林辰已然一步上前,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
“冬春,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
夏冬春猛地甩开他的手,眼圈瞬间通红,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那根簪子……那根簪子……”
她哽咽着,像个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无助地转向秦昭月,仿佛在寻求最后的共鸣。
“太妃娘娘,您知道吗?那根簪子,是他送的,是他亲手做的!”
她指着林辰,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尘土里,溅起小小的灰尘。
“他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在府里过得猪狗不如,为了买那块破玉,他偷偷攒了整整一年的月钱。”
“那时的他,手指头都磨出了血泡,掌心全是茧,才一点一点把那块破石头,磨成了簪子的模样。”
“那上面的每一道划痕,都是他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那时候我瞎了眼,我瞧不上他,我觉得他配不上我。”
“他把簪子送给我的时候,我还骂他,说他拿这种不值钱的东西来羞辱我……”
夏冬春哭得泣不成声,悔恨和心痛疯狂地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真心有多难得……”
“我被打入冷宫,所有人都当我是个死人,是个瘟神,只有他,只有他还不顾一切地潜入冷宫陪着我。”
“这根簪子,我早就收下了,我天天都戴着,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蹲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哭得泣不成声。
林辰站在一旁,眼圈早已红透。
他从未想过,那些他以为早已被她遗忘,被她鄙夷的过去,她竟记得如此清晰。
他更没想到,当初那支被她弃如敝屣的簪子,如今在她心里竟是这样的分量。
他走过去,无声地蹲下,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个他从小爱慕到大的姑娘紧紧的拥入怀中。
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反复呢喃,“我知道,我都知道。冬春,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两人相拥而泣,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与思念都哭尽。
许久,夏冬春的情绪才渐渐平复。
她从林辰怀里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看向秦昭月,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太妃娘娘,我不报仇了,也不复宠了。”
“就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死在了冷宫吧。我要跟林辰走,离开这个鬼地方,不管去哪里,天涯海角,我们都要在一起。”
林辰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丝狂喜。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们二人远离宫墙,在某个江南小镇,过着男耕女织的安稳生活。
然而,秦昭月看着他们,眼神却慢慢沉了下来。
她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在欣赏一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
直到那对恋人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点燃,她才慢悠悠地开口。
“走?”
她轻笑一声,反问道:“夏常在,你是记录在皇家玉蝶上的人。”
“你猜,要是皇上发现自己的女人‘死而复生’,还跟一个假太监私奔了。他是会先砍了你们......还是先去诛了夏家和林家的九族?”
一句话,让甜蜜的氛围被砸得粉碎。
那些关于自由和未来的幻想,瞬间化为泡影。
冰冷的现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们从里到外,冷得彻骨。
夏冬春和林辰都沉默了。
是啊,她是夏常在。
活着是皇帝的人,死了是皇陵的牌位。
她的身上,早就烙上了“皇家”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