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载着柏月、云初以及少量随身细软,悄然驶离了京都东城的小宅。
马车后跟着两辆看起来满载货物的骡车,车夫是钟竹安排的人,沉默寡言,眼神却精明。
她们没有直接追赶大军。
大军行进虽比车队快,但胜在目标明显,且按规制需沿驿道行走。柏月选择了一条稍偏但更近的商路,既能遥望驿道方向,又不至于靠得太近被发现。
白天赶路,夜晚宿在沿途城镇。每至一处,柏月必做两件事:一是打听前方军伍消息,确认方向无误;二是补充采购当地特有的药材或耐储存的食粮,依托钟竹留下的“归林”客栈网络,将物资分批寄存或向前转运。
云初起初有些紧张,但见姑娘每日镇定自若地安排一切,查核账目、辨别药材、与各色掌柜伙计打交道时言辞清晰、态度从容,也渐渐稳下心来,将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路西行,地势渐高,风物渐荒。官道上时见驰骋传递军情的驿马,尘土飞扬;也偶尔听闻零散的关于西北战事的议论,多是“胶着”、“悍匪”等不甚明朗的词汇。每听到这些,柏月翻阅医书或查看舆图的手指便会微微收紧,但面上依旧平静。
她知道二哥和钟离宴就在前方那片苍茫的天地间。风餐露宿,枕戈待旦。
这一日,她们的车队刚在一个叫“平沙镇”的地方补给完,正准备继续西行。忽然前方道路传来嘈杂马蹄声,夹杂着呼喝。只见一小队衣衫略显凌乱、风尘仆仆的兵士护送着几辆蒙着毡布的辎重车疾驰而来,看方向是从前线折返。
柏月心中一动,让车夫将自家马车靠边停下。
那队兵士在镇口的茶摊匆匆喝水歇脚,满脸疲色,低声交谈着。
“……真他娘的憋屈,让一群马贼截了后路……”
“……王校尉挨了一箭,幸好偏了……”
“……药材还是不够,随军的李大夫直跳脚……”
柏月的耳朵捕捉到零碎的词句,心猛地一沉。她给云初使了个眼色。云初会意,拿了水囊和一小包肉干,装作好奇又热心的模样凑过去搭话。
“几位军爷辛苦,喝口水,吃点东西吧。这是打哪儿来?前方……仗打得紧吗?”
一个年纪稍轻的兵士叹了口气:“别提了,从前线回来运补给,路上不太平。缺医少药,好些兄弟不是折在刀口下,是折在伤病上。”
另一个老兵压低声音:“听说宣武校尉带人冲了几次,勇猛是勇猛,可那地方……唉。”
柏月坐在车内,指尖冰凉。她掀开车帘一角,望向西北天际,那里灰云低垂。
当晚,在“平沙镇”的归林客栈,柏月将之前寄存的一批上等金疮药和清热药材全部取出,又高价从镇上药铺搜罗了些许。她写了一封短信,没有署名,只简单说明这批药材是路过商旅听闻军需紧张,略尽绵力,盼能救治伤员。
她让钟竹安排的一位可靠伙计,设法将这些药材混入明日官方往前线运送的补给车队中。伙计看着那数量不少、品质上乘的药材,又看看眼前这位年轻姑娘沉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郑重地点了点头。
做完这一切,柏月回到客房。窗外,大漠的风开始呼啸,带着沙砾拍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
云初铺好床褥,忧心地回头:“姑娘,您已经尽力了。二爷和……钟参赞,吉人天相,定会平安的。”
柏月走到窗边,望着漆黑无垠的夜空,那里似乎有星辰在风沙中顽强闪烁。
“我知道。”她轻轻说,声音几乎被风声吞没,“但我在这里,离他们近一些,知道的消息快一些,能做的事情……也就多那么一点。”
哪怕只是一点,也可能在某个紧要关头,化作救命的稻草。
她必须跟着。看不见他们,但要知道他们安好,或者……至少在他们需要时,能递上一份及时的援手。
夜风裹挟着黄沙,在平沙镇呼啸了整整一夜。柏月几乎未眠,天未亮便催促车队启程。那批药材已送出,心意却沉甸甸地坠着,让她前行的心思更加迫切。
接下来的路途,柏月愈发沉默,采购物资、转运接应的安排却越发周密迅速。
她不再仅仅依赖“归林”客栈的网络,有时甚至会亲自带着云初,寻访沿途村落里口碑极好的乡野郎中,收购他们炮制的土方草药,或是一些当地人才知晓的、应对恶劣气候的土法。
她将自己关在马车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不是看舆图,便是翻阅那几本已被摩挲得边角起毛的医书,偶尔提笔记录些什么,字迹急促而专注。
云初看着姑娘眼底渐渐浮起的青影和越发清瘦的下颌,心疼却不敢多劝,只能将饮食起居料理得更精心些。
越是靠近前线区域,气氛越是紧绷。流民偶见,传言纷纷。
有说官军初战不利折了人马的,有说马匪凶悍来去如风的,也有说朝廷援军和粮草被劫的。
每一条消息都让柏月的心往下沉一分,但她采购药材粮食的动作从未停歇,仿佛唯有将金银换成实实在在能救命的物资,才能稍稍按住心头那份无处着力的焦灼。
一日,她们行至一个名为“望石堡”的边陲小镇,这里已是商队能安全抵达的极限,再往西便是真正交战区域,寻常车马严禁通行。
镇子不大,却挤满了各路商贩、民夫,还有不少从前线轮换下来休整的兵士,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牲口味和隐隐的血腥气。
柏月刚安顿下来,便听到客栈大堂里爆发出一阵喧哗,紧接着是此起彼伏、发自肺腑的欢呼声,甚至有人摔了酒碗。
“大捷!西北大捷!”
“镇国大将军亲率主力合围,把那股最大的马匪给端了老巢!”
“听说冲在最前面的就是新擢升的宣武校尉,好家伙,一杆长枪挑了匪首三个寨门!”
“那位钟离参赞也不简单,献了个什么奇阵,引着马匪进了死地……”
消息像野火般燎遍小镇每一个角落。柏月站在二楼的走廊拐角,扶着木质栏杆的手微微发抖,连日来的疲惫、担忧、紧绷,在这一刻化为一股汹涌的热流,直冲眼眶。她闭了闭眼,将那股湿意强压下去。
云初已欢喜得语无伦次:“姑娘!听到了吗?二爷他们赢了!赢了!”
“嗯。”柏月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哑。她转身回房,“收拾一下,我们……可以准备往回走了。”
战役结束,大军需要清理战场、整顿安置,但最危险的阶段已然过去。
她知道,二哥和钟离宴既立下大功,接下来便是等待朝廷的封赏和进一步的调遣。她留在此处已无必要,反而可能徒增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