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车队如同沉默的鱼群,悄然驶离了那片被雨水浸润的、承载着生死与告别的墓园。
车窗外的世界,依旧是一片灰蒙蒙的雨幕,模糊了远山,模糊了田野,也仿佛要将刚刚在墓前倾泻的浓烈酒香与复杂心绪,一同冲刷进记忆的深处。
林风靠在后排宽大舒适的座椅上,身体随着车辆轻微地晃动。他闭上眼睛,但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墓园的景象,而是K那毫无波澜的汇报声,以及那份文件上冷冰冰的文字。
“骗取医保基金…病历管理违规…术上加价…过度医疗…虚假宣传…”
这些词汇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的思维。尤其是“术上加价”——在病人最无助、最无反抗能力的时刻,举起宰割的屠刀。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无良,而是深入骨髓的恶。
“……和暗网上一伙,从事贩卖人体器官的组织,存在关联。”
K最后的这句话,更是为这家名为“安康”的医院,蒙上了一层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色阴影。如果这是真的,那这里就不再是救死扶伤的场所,而是一个披着白色外衣的、吞噬生命与尊严的魔窟。
猴子妹妹那张苍白却强装坚强、乖巧得令人心疼的脸,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她现在,就住在那家医院里。每一天,每一刻,都身处在那可能存在的、无形的危险之中。
不能再等了。
林风之前见过一次猴子的妹妹,那是一个非常懂事乖巧的小女孩。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深处是一片冰冷的决断。他不能再让那个叫他“林风哥哥”、懂事得让人心碎的女孩,在那样的环境里多待哪怕一天。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肌肉和呼吸节奏,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找到了猴子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接通的提示音只响了两下,就被迅速接通了,仿佛电话那头的人,一直在等待着什么,或者,根本无心他顾。
“喂,猴子。”林风开口,声音里被他刻意注入了一丝轻快,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喜讯”意味,“你现在在哪儿呢?”
他没有给猴子太多反应时间,语速适中但流畅地继续说道:
“是这样的,我这边刚联系上一个朋友,他正好认识咱们省里一位挺有名的癌症方面的专家,专攻淋巴癌这块的。我就把你妹妹的情况,大致跟那边说了一下。”
“对对,没想到那边还挺给面子,同意抽空帮忙看一下片子,评估一下情况。而且关键是,人家那边的医院,无论是设备还是技术,都比咱们现在这地方要成熟得多,条件好太多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哥们儿路子广、办事靠谱”的自矜:
“所以你看,你这边抓紧时间,尽量快一点,给你妹妹办理一下转院手续。对,转到省城那边去……哎呀,你跟我还客气什么?不麻烦,真不麻烦!都是哥们儿,说这些就见外了。”
“钱这方面你更不用担心了,放心,别的不敢说,咱妹妹后续的医疗费,我这边全包了!”
他预料到电话那头会传来怎样的拒绝和激动,立刻用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堵了回去:
“当然不可能是白给的啊!你想得美!我告诉你侯俊,这钱是借给你的,以后你得给我做牛做马,慢慢还债!听见没?……行了行了,别跟我这儿矫情了,大老爷们痛快点!现在最重要的是啥?是赶紧让妹妹得到最好的治疗!别废话了,快去办手续吧,这边我来协调联系医院和专家。”
他不容置疑地结束了通话,干脆利落地按下了挂断键。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车内瞬间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轮胎碾压过湿滑路面发出的、规律性的噪音,以及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
林风脸上那刻意伪装出的、带着一丝喜悦和轻松的表情,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比平时更显冷硬。他用食指的指节,无意识地、一下下轻轻敲打着手机的金属背面,发出细微的“叩叩”声,眼神深邃地望着窗外流动的雨景。
他之所以选择隐瞒真相,用这种方式“骗”猴子转院,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首先,也是最核心的一点——虽然安康医院劣迹斑斑,但这并不直接证明猴子妹妹的病情是假的,或者当前的诊断和治疗方案是完全错误的。
这就像社会上那句带着些许调侃却又蕴含几分道理的话:“虽然她喝酒、抽烟、纹身,但不代表她不是个好女孩。”
医院的系统性作恶,与某个具体病例的真实性,在逻辑上不能简单划等号。
他不能因为怀疑医院,就全盘否定妹妹当前病情的严重性和治疗的紧迫性。转院,首先是为了寻求更权威的诊断和更优的治疗方案,这是根本。
其次,他担心猴子在得知真相后,会情绪失控。
以猴子对妹妹的疼爱和那耿直冲动的性格,如果知道妹妹可能身陷一家如此不堪的医院,他极有可能当场就去找医院对峙、闹事。
在对方地盘上,对方又很可能是一个组织严密、手段卑劣的利益集团,猴子贸然行动,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可能打草惊蛇,甚至给妹妹和他自己带来不可预测的人身危险。
最后,也是基于现实的考量——猴子妹妹现在人就在安康医院里,是对方砧板上的“肉”。在这种情况下,直接撕破脸皮是最不明智的选择。必须先将人安全地、平稳地转移出来,脱离对方的控制范围,之后才能谈调查和清算。
至于他电话里提到的“省内的癌症专家”,倒也并非完全的托词。确有其人,是业内一位颇有声望的教授。
虽然不是他的死士,但这位专家,与只是林风麾下某位死士的远房亲戚。林风相信,在足够丰厚的“诊疗费”和“人情”双重开道下,请对方特别关注,甚至亲自为猴子的妹妹制定治疗方案,并非难事。
更何况,对方所在的省城顶级医院,其综合医疗条件和资源,无论如何都远非安康医院这种地方性私立医院可比。这对妹妹的治疗,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就在他思绪翻涌,将整个计划和其中的关节反复推敲之时,坐在副驾驶位上的K,再次回过头来。他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平稳地汇报了另一件事,仿佛刚才那个关乎人命的沉重话题从未发生过。
“主人,还有一个情况。关于冯建国女儿的后续跟踪信息。她可能过段时间要举办婚礼了。根据查到的记录,她和她男友在今年年初就已经领取了结婚证。似乎是因为与冯建国关系长期不和,所以这件事,一直没有告诉冯建国。”
林风听完,敲击手机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沉默了几秒钟,目光依然看着窗外,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好的,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家族长辈般的担当:
“到时候,提前准备好。我们这些……‘娘家人’,去给她撑撑场子。”
车队在雨幕中平稳前行,载着未尽的故事与新的承诺,驶向未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