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周清和所说,天一黑,那绿皮火车就像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老牛,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终于彻底停稳在喧嚣的站台上。
车身微微晃动,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瘦猴,胖子,注意着点,别走散了。还有,都机灵着点,小心扒手!”
周清和起身沉声吩咐几人,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攒动的人头。
他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身上的粗布衬衫早已被汗浸透,紧贴在背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李丽丽依偎在他身边,脸色有些苍白,这庞大、陌生又嘈杂的环境让她本能地感到些许不安。
瘦猴机灵地应了一声,瘦小的身子在人缝里钻得更快了些。
胖子则显得有些笨拙,努力收着肚子,像艘小船般在人的海洋里艰难航行。
四人如同被卷入激流的树叶,身不由己地随着汹涌澎湃的人潮,推搡着、挤压着……
好不容易,几人终于从那拥挤、闷热的出站口“挤”了出来,踏上了灯火通明的站前广场。
“我的妈呀!”
胖子刚一站定,还没来得及喘匀气,就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住了,他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溜圆,发出一声惊叹。
“这人也太多了吧!比我们镇上过年赶大集还热闹十倍!不,一百倍!”
放眼望去,广场上摩肩接踵,行李堆积如山,各种方言的呼喊,喇叭的噪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
高悬的路灯,将一张张或疲惫、或兴奋、或茫然的脸映得光怪陆离。
“废话!这里可是广州。你没听人说嘛,“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么。全国各地的人都削尖了脑袋往这边钻,能不多么?”
瘦猴故作淡定的说道,但他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着那些穿着时髦、步履匆匆的行人,还有远处的高楼,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喧嚣的声浪中,李丽丽却感到一阵心悸。
各种听不懂的、急促的方言像乱箭一样射入耳中,身边是陌生而拥挤的身体,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尘土味……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周清和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清和,这么多人,我们去哪里落脚啊?”
那份初到繁华都市的新奇,迅速被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孤立无援的恐慌所取代。
李丽丽从未离家如此之远,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
周清和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用力回握了一下,试图传递一些力量,尽管他自己的手心也全是汗。
“我们先找家便宜点的旅店住下,安顿下来。明天一早,我就出去打听打听,看哪里招工。肯定能找到活干的。”
他的声音沉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沉稳下压着多少对未知的忐忑和对肩上责任的沉重感。
怀里的账本和钱,沉甸甸的,那是他们全部的希望。
几人不敢在广场中央多做停留,周清和辨了辨方向(其实也是瞎猜),
指着一条看起来稍微没那么拥挤、灯光也略显昏暗的岔路说:
“我们走这边试试。”
他们像逆流而上的小鱼,试图从这拥挤的人流之中挣脱出去。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离开广场中心区域,拐进一条相对狭窄的街道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刺耳的呵斥声!
“站住!别跑!”
“查暂住证!把暂住证拿出来!”
只见前方不远处,几个穿着统一深蓝色制服、戴着红袖标的人,正粗暴地拦截行人。
他们眼神凶狠,动作蛮横,像鹰隼般扫视着人群。
其中一个联防队员猛地扑向一个试图转身逃跑的年轻男子,像老鹰抓小鸡一样,狠狠揪住他的后衣领,不由分说地将他往路边一辆破旧的、涂着“治安联防”字样的白色面包车拖拽。
那年轻人惊恐地挣扎着,嘴里喊着听不懂的方言求饶,但根本无济于事。
旁边还有两三个同样被抓的人,被粗暴地推搡着塞进面包车狭小的后厢,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恐惧。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和恐慌。
“这是……怎,怎么回事啊?暂住证是个什么东……东西?”瘦猴吓得直结巴。
周清和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怀里的账本仿佛瞬间变得滚烫。
他下意识地将李丽丽往自己身后一拉,同时低吼:
“胖子,瘦猴,快跑!”
胖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脚步一滞。
一个联防队员锐利的目光恰好扫了过来,落在他那张惊慌失措、明显是外地人的脸上。
“你!站住!”那人指着胖子,大步流星地就要走过来。
四人像受惊的兔子,也顾不上方向了,一头扎进旁边的一条巷子。
身后传来联防队员气急败坏的吼叫和追赶的脚步声,咚咚咚地砸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如同催命的鼓点。
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身后的叫骂声和脚步声彻底消失,四人才敢停下脚步。
他们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像着了火。汗水顺着鬓角、下巴不断滴落。
劫后余生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慢慢退去,留下的是阵阵后怕和疲惫。
“妈呀,吓死……我了。”胖子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利索了。
瘦猴也扶着墙,胸口起伏不定,警惕地探头望了望,确认没有追兵,才长长吁了口气:
“他娘的,这广州,也太……太刺激了吧!”
李丽丽靠在周清和身上,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刚才那一幕粗暴的抓捕和亡命的奔逃,让她心有余悸。
周清和搂着她,环顾四周,没有人追过来,这让他稍稍定了定神。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声音带着喘息后的沙哑:
“人没事就好,这里不能久留,得赶紧找个地方安身。”
好在没走两步,他们终于在一排低矮破旧的骑楼底下,看到了一块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住宿”两个大字的破旧灯箱。
“就……就这里吧?”
周清和指着那门,声音疲惫不堪。他实在走不动了,也顾不得挑剔了。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廉价烟草和汗馊味扑面而来。
门厅很小,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桌,一个四十多岁、烫着卷发、穿着花睡衣的胖女人正跷着二郎腿在看一台画面闪烁的旧电视。
听到门响,她懒洋洋地抬起头,用带着浓重粤语腔调的普通话问:
“住宿啊?几个人?”
“四个。”周清和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身份证。”女人伸出手,并没有正眼看他。
女人随意地扫了一眼几张身份证,扔在桌上:
“押金五十,房费一间房一晚七块,要一间还是两间?”
“两间吧!”
“六十四块,交钱!”女人眼都没抬。
周清和的心揪了一下。这价钱比他们预想的贵了不少。但他没敢还价,默默地解开油布包,小心翼翼地数出钞票。
女人接过钱,油腻的手指沾了点唾沫,飞快地数了一遍,塞进抽屉,然后扔过来一把系着木牌的旧钥匙:
“二楼最里面那两间。热水自己下楼打。厕所公用,在走廊尽头。
晚上十点后锁大门。外面联防队查暂住证,别乱跑,小心抓你们去樟木头!”
女人的话,顿时又让几人刚刚放轻松的心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