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哐当哐当”的单调节奏里,林富豪的睡意正浓,眼皮沉得像灌了铅。
突然,他的肩膀受到一阵粗鲁的摇晃。
“富豪,快醒醒!到广州了,赶紧收拾一下,准备下车!人多得跟下饺子似的,别走散了!”
刀疤刘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沙哑和急促。
林富豪一个激灵,魂儿仿佛被硬生生从酣睡里拽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用手背狠狠一抹嘴角。
果然,一溜凉丝丝的口水挂在那儿。他使劲眨了眨酸涩发胀的眼睛,视线像蒙了层油腻的雾,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拢。
脑袋里像是塞满了吸饱水的烂棉絮,又沉又懵,整个身体还陷在方才梦境的泥沼里,沉重得挪不动半分。
刀疤刘焦躁的催促和站台上隐约传来的、如同闷雷滚过般的人潮骚动,正艰难地穿透他耳蜗里那层粘稠的迷糊。
“赶紧的,拿行李。天都黑了,还得找住宿的酒店和吃饭。”
见林富豪傻呆呆的坐着不动,刀疤刘忍不住又催促道。
好不容易从汹涌的人潮漩涡里挣扎出来,林富豪早已汗流浃背,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衣领。
他感觉肺里吸进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滚烫的、混杂着汗味和尘土气息的浊浪。
当脚刚踏上站外相对空旷的地面,林富豪就像被抽了脊梁骨,整个人“噗通”一声,重重地瘫坐在自己鼓鼓囊囊的行李袋上,再不肯挪动半分。他心里对广州这座大城市的憧憬,此刻烟消云散。
“哎呀,我的老天爷!”
他喘着粗气,声音带着虚脱的颤音,“这……这广州哪里来的这么多人?挤得我骨头都要散架了。
我现在又热、又累、又饿!不行了,我真的顶不住了!
看着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耍赖的林富豪,刀疤刘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太阳穴突突直跳。
“再撑一下富豪,林总说了,广州火车站边上就有个红棉大酒店,我们今晚就住那儿。起来,别磨蹭了。”
刀疤刘连拖带拽地带着林富豪来到了红棉大酒店。
前台手续办得还算顺利,俩人拖着行李,一头扎进了那间弥漫着淡淡消毒水味的标准间。
林富豪把自己摔进还算柔软的床垫,连脚上的旧布鞋都懒得脱,只觉得全身的骨头缝都在呻吟。
刀疤刘也累得够呛,草草洗漱后倒头就睡。一夜无话,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车流声,像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第二天,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刺进来时,两人已经开始梳妆打扮了。
林富豪小心翼翼地把一件挺括的白衬衫套在身上,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勒得脖子有点紧。
下身是一条笔挺的深色西裤,脚上蹬着一双锃亮的黑皮鞋。
这皮鞋是硬皮的,新得硌脚,走起路来“咔哒咔哒”响,让他很不习惯,总觉得脚底板被什么箍住了。
刀疤刘也差不多,一身新衣新裤新鞋,只是他那件衬衫领口敞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点粗犷的脖颈。
临出门前,林富豪对着洗手间那面半身镜,又从随身的提包里掏出一小罐摩丝。
他学着以前在龙平镇上理发店见过的样子,往手心挤了一大坨,胡乱地抹在头发上,再用梳子使劲往后梳。
头发很快变得根根分明,油光发亮,硬邦邦地贴在头皮上,像扣了个乌黑油亮的头盔,散发出浓烈的化学香气。
“啧,你这脑袋,苍蝇落上去都得劈个叉。”
刀疤刘靠在门框上调侃,自己也对着镜子扒拉了几下他那粗硬的短发。
“你懂什么,这叫派头!我堂哥说了,去报社办事,就得穿得气派点,要不然人家有可能都不让我们进门去。”
林富豪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虽然脖子被衣领勒着,脚被新鞋硌着,头发硬得发僵,但看着镜中那个焕然一新、颇有几分“老板”架势的自己,一种莫名的底气还是油然而生。
“走吧,富豪老板!”刀疤刘拉开房门,故意提高了嗓门。
“哎!来了!”
林富豪挺直了腰板,努力适应着脚下那“咔哒咔哒”的声响,跟着刀疤刘走出了房间。
那硬皮鞋跟敲在酒店走廊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格外清脆、引人注目的声音。
酒店门口,车流如织。
刀疤刘伸手拦下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司机是个精瘦的本地人,操着带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老板,去哪?”
“广州日报报社!”
刀疤刘拉开后车门,让林富豪先进。
林富豪略显笨拙地弯腰钻进车里,崭新的西裤绷得紧紧的。
刀疤刘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也跟着挤了进来,“嘭”地一声关上车门。
这还是林富豪第一次坐汽车,他左摸摸,右看看,心里欢喜得紧。
这可是桑塔纳啊!那个香港陈老板的马仔就有一辆,之前还开到了龙坪镇上,那神气的样子,可把他眼馋坏了。没想到,自己这么快也坐上了!
出租车汇入车流,朝着《广州日报》报社的方向驶去。车窗外的广州高楼林立,繁华喧嚣,一切都充满了新鲜和诱惑。
殊不知,就在他们踏出红棉大酒店大门的那一刻,他俩早已一丝不落地落入了火车站附近几个游荡闲汉的眼中。
一个蹲在酒店对面报刊亭阴影里、穿着花背心、趿拉着人字拖的瘦高个,朝旁边一个光着膀子、露出大片青黑纹身的壮汉使了个眼色,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用只有他们才懂的方言低语道:
“叼!睇下果两只水鱼,新衫新鞋,头蜡打得苍蝇都跣死,仲叫乜嘢“富豪”?外省佬,够晒招积喔!”(看下这两只肥羊,新衣新鞋,发蜡打得苍蝇都能跌死,还叫什么“富豪”外省佬,够招摇!)
纹身壮汉眯缝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辆载着“富豪”远去的红色出租车尾灯,狠狠啐掉嘴里叼着的半截牙签,从鼻腔里阴恻恻地哼出一声:
“系几“富豪”嘅样,睇住佢地。(是挺富豪样的,盯着他们。)
瘦高个嘿嘿一笑,站起身来,两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广州的繁华背后,一些阴暗的触角,已经悄然伸向了这两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