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夜对那幅狂暴油画的“激赏”,像一桶冰水,将周芷宁从麻木的顺从状态中彻底浇醒。她原以为通往“生存”的道路是压抑、是伪装、是小心翼翼地维持一种不会触怒他的“安全”状态。可现在她发现,那条路或许根本不存在,或者说,他设定的“安全”范围,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诡异和危险。
他不需要一具行尸走肉。他想要一个活生生的、有着激烈情绪和反抗意志的……囚徒。她的痛苦,她的愤怒,她的挣扎,似乎都成了取悦他、证明他掌控力的养料。
这种认知带来的恐惧,远胜于之前任何一次直接的暴力或禁锢。这是一种对灵魂被逐步蚕食、被扭曲、被“量身定制”的深层战栗。
物理治疗依旧在进行,时间延长到了四十五分钟。她的身体在专业而持续的干预下,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肌肉不再酸痛无力,核心力量逐渐增强,她已经可以不需要搀扶,自己从医疗床走到康复室,甚至能完成一些简单的、需要平衡和协调性的动作。陈医生和阿香看她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怜悯和警惕,渐渐多了一丝公事公办的“成效认可”。
然而,周芷宁却对自己这具日益“健康”的身体,产生了一种陌生的疏离感。它不再完全属于她,更像是一件被祁夜投入资源、精心维护和调试的“设备”。每一次力量的增强,每一次活动范围的微小扩大,都仿佛是在为那个无形的牢笼加固钢筋,让她更难以挣脱。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精神压力下,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笔记本,成了她唯一隐秘的避难所。
她开始更频繁地、也更谨慎地使用它。不再仅仅是留下几个血色的符号或潦草的词语。她开始在夜深人静、确信监控背后的目光可能最为松懈的时候,用那支沉甸甸的钢笔,在纸页上写下一些断断续续的、只有她自己能懂的句子。
不是日记,更像是一种破碎的内心独白,一种与濒临迷失的自我进行的、绝望的对话。
「他在喂养我的愤怒。像饲养一头野兽。鬃毛被梳理,利爪被磨亮,关在最华丽的笼子里。」
「身体在变轻,灵魂却在沉没。这感觉,比站在天台上更可怕。」
「今天的平衡训练,我差点摔倒。他就在玻璃后面看着。那一刻,我竟然……希望自己摔下去。为什么?」
「母亲,如果你看到现在的我,是会心疼,还是……失望?」
她的字迹时而潦草狂乱,时而虚弱颤抖,忠实地记录着内心每一刻的波澜。写完之后,她会迅速合上本子,将其放回原处,仿佛那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多打开一秒,都会有不测的危险。
她不确定祁夜是否查看过这些内容。她假设他看了。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博弈。她在他的默许下,进行着有限的反抗,而他也通过这种默许,满足着他那病态的观察欲和掌控欲。
然而,几天后,她发现笔记本出现了一个细微的变化。当她再次翻开时,发现之前写过字的那几页纸,靠近装订线的边缘,出现了一些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褶皱,仿佛被人用手指捏着仔细翻阅过。
他看了!
这个确认让她心脏骤停,随即涌上一股被赤裸窥视的羞耻和愤怒。但紧接着,一种诡异的、破罐破摔般的勇气也升腾起来。
既然他要看,既然他喜欢这种“真实”……
那么,她就给他看。
她开始更有意识地在笔记本上“表演”。她依旧记录真实的痛苦和迷茫,但会刻意强化某些情绪,或者在某些句子后面,留下意味不明的省略号,仿佛隐藏着更深的、未曾言说的秘密。她甚至偶尔会画一些极其抽象的、充满攻击性的简笔符号,像是一种无声的诅咒。
她在试探,试探他对这种“真实”的容忍底线,也试探他是否能分辨出这“真实”中,开始混杂的、刻意为之的表演成分。
与此同时,她在观察室的画作,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她没有再重复那次狂暴的宣泄,那太消耗心力,也过于危险。她开始尝试将那种力量感,以一种更内敛、更复杂的方式融入画面。
她使用油画颜料,但不再是粗暴的刮擦。她开始研究色彩的叠加、肌理的营造。她画一些扭曲的、相互缠绕的藤蔓或根系,用深绿、赭石和黑色,营造出一种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窒息感。有时,她会在这些纠缠的形体中,用画刀小心翼翼地挑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冷色调,像绝望中一闪而过的、冰冷的理性。
这些画依旧充满了张力,甚至比之前的水彩更富有一种沉甸甸的、内在的激烈。但它们的“攻击性”被包裹在了更复杂的技法和不那么直白的意象之下。
祁夜在审阅这些画时,显得更加专注。他不再仅仅站在远处看,有时会走近画架,俯下身,仔细观察某处色彩的混合方式或肌理的形成。他的点评依旧简短而技术化,但周芷宁能感觉到,他似乎在通过这些画,解读着她内心更细微的变化。
“这里的冷暖对比,可以再大胆一点。”他看着一幅以暗色调为主、只在中心有一小片复杂冷灰色的画说道,手指虚点了点那片灰色区域。
周芷宁心中一动。他是在暗示她,可以更大程度地释放那种“冰冷”的力量感吗?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在画作中,加入更多他可能“欣赏”的元素——更强烈的明暗冲突,更扭曲却富有力量的线条,更复杂难解的情绪暗示。她像一个揣摩上意的工匠,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作品的“风格”,以换取那一点点可怜的“生存空间”和……或许存在的,麻痹他警惕心的机会。
她发现,当她持续输出这种“高质量”(符合他诡异审美)的画作时,她的活动权限会得到进一步的放宽。束缚带除了夜间和午休,基本不再使用。她甚至被允许在阿香的陪同下,在别墅二楼这条封闭的走廊里进行短时间的散步。
这种用“艺术表现”换取“人身自由”的交易,让她感到无比的荒诞和屈辱,但也让她清晰地看到了一条或许可以利用的路径。
这天下午,她在走廊里“放风”。阿香跟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走廊很长,两边是紧闭的房门,尽头是一面巨大的落地镜。
周芷宁慢慢地走着,感受着脚踏实地的感觉,尽管这“地”依然是囚笼的一部分。她走到那面镜子前,停下脚步。
镜子里映出一个苍白、瘦削、穿着宽大病号服的年轻女人。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缺乏血色的额头。眼睛很大,却深陷在眼窝里,眼神复杂得像一潭被搅动的深水,里面混合着麻木、警惕、一丝残余的骄傲,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被精心“饲养”后逐渐苏醒的锐利。
这是谁?
还是周芷宁吗?
那个曾经站在天台边缘,一心求死的豪门千金?还是那个被囚禁、被驯化、被迫用才华和痛苦换取生存的玩物?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抬起手,用力扯开了病号服最上面的两颗纽扣,露出下面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白皙的皮肤。然后,她对着镜子,极其缓慢地、扯出了一个扭曲的、带着嘲讽和绝望意味的“微笑”。
镜中的女人也同样对她笑着,那笑容冰冷而诡异。
跟在身后的阿香似乎被她的举动吓到了,轻声唤道:“周小姐?”
周芷宁没有理会。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盯着那个笑容,仿佛要通过这面镜子,看穿自己灵魂深处正在发生的、可怕的变化。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从镜子的反射里,看到走廊另一端,书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
祁夜站在那里,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看着她在镜前诡异的举止,看着她脸上那扭曲的笑容,看着她扯开衣领露出的脆弱脖颈。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周芷宁从镜子的反射中,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看了多久?
他看到了什么?
是她这具逐渐“康复”的躯壳?还是她眼中那片混乱而危险的精神荒原?
周芷宁缓缓收起笑容,整理好衣领,转过身,不再看镜子,也不看祁夜的方向,只是沉默地朝着医疗室走去。
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
她不知道刚才那一幕,在他眼中是又一场值得“激赏”的表演,还是……
一道不该出现的,危险的裂痕。
**(第二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