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走廊镜前,与祁夜透过镜面那短暂而无声的对视之后,周芷宁感觉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滞重感。他没有就她那诡异的举止发表任何评论,没有斥责,没有“激赏”,甚至连惯常的、冰冷的审视都似乎刻意减少了。他依旧每日出现,审阅画作,过问治疗进度,但停留的时间变短了,目光也更多地停留在画布和她身体的检测数据上,而非她本人的脸上。
这种反常的“疏离”,比直接的压迫更让周芷宁感到不安。像是一根被过度绷紧的弦,你不知道它会在哪一刻骤然断裂,又会带来怎样毁灭性的反弹。她变得更加谨言慎行,在观察室作画时,刻意收敛了那些过于外露的、充满力量感的笔触,重新回归到一种相对“安全”的、内敛的灰调风格。在笔记本上的“表演”也暂时中止,只留下一些无关痛痒的、关于身体感受的记录。
她像一只受惊的蚌,迅速将自己重新封闭起来,试图用坚硬的壳抵御未知的风暴。
然而,身体的康复进程并未因此放缓。在理疗师专业的指导和日复一日的训练下,她的体能和协调性有了显着的提升。她已经可以不需要任何辅助,独立完成从医疗室到康复室、再到观察室的短距离行走。甚至,在康复室里,她开始尝试一些需要更多耐力和平衡感的器械,比如在监护下,进行短时间的、低速的跑步机行走。
这天下午,她刚结束一轮跑步机训练,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呼吸略微急促。理疗师正在一旁记录数据,阿香去为她取水。周芷宁扶着器械的扶手,慢慢平复着呼吸,目光无意中扫过康复室那面巨大的、用于观察动作规范的单向玻璃。玻璃背后一片幽暗,但她知道,他可能就在那里。
就在这时,康复室的门被推开,祁夜走了进来。他似乎刚从某个正式场合回来,身上还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只是解开了领带,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随意地敞开着,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为他平添了几分罕见的慵懒气息,但这慵懒之下,依旧是挥之不去的掌控力。
他没有看周芷宁,而是径直走向理疗师,询问她刚才训练的具体数据和反应。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工作时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周芷宁站在原地,垂着眼,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理疗师汇报完毕,祁夜点了点头,这才将目光转向她。他的视线在她因为运动而泛着些许红晕的脸颊和微湿的额发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到她扶着扶手、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上。
“感觉怎么样?”他开口,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淡。
“……还好。”周芷宁低声回答,依旧不敢与他对视。
“手,伸出来我看看。”他忽然命令道。
周芷宁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迟疑地伸出了右手。
祁夜上前一步,没有触碰她,只是低头仔细察看着她手腕的情况——那里曾经因为长期的束缚带禁锢,留下过一些淡淡的红痕,如今在持续的护理和康复下,已经几乎看不见了。
“恢复得不错。”他淡淡评价了一句,随即也抬起了自己的左手,似乎是想对比一下什么,或者只是无意识的动作。
就在他抬手的那一瞬间,他左手手腕内侧,那道被他平日里用昂贵腕表严严实实遮盖住的、狭长而狰狞的陈年伤疤,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暴露在了周芷宁的眼前!
那道疤痕的颜色比周围的皮肤要浅,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凹凸不平的质地,像一条丑陋的蜈蚣,匍匐在他冷白的手腕内侧,与他此刻衣冠楚楚、掌控一切的形象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周芷宁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猛地收缩!
那道疤……
她太熟悉那种形态的伤疤了!那是……那是多次、深刻的利刃切割才能留下的痕迹!是企图终结生命时,绝望而决绝的证明!
祁夜……他……他竟然也……
这个认知像一道狂暴的闪电,劈开了她一直以来对祁夜的单向认知——那个永远强大、永远掌控、永远将她视为脆弱猎物的男人,那个用尽手段剥夺她死亡权利的男人……他的手腕上,竟然有着和她如此相似的、来自过去的、企图自我毁灭的烙印!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惊悚的震动,让她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忘记了掩饰自己的目光,就那么直勾勾地、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手腕上那道刺眼的疤痕。
祁夜显然察觉到了她骤变的反应和凝固的视线。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以一种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速度,极其自然地将手腕转了过去,那道伤疤重新被西装袖口遮盖得严严实实。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周芷宁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了刚才的公事公办,也没有被窥破秘密的恼怒或尴尬,只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审视、警告,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自嘲的冰冷。
周芷宁猛地回过神,仓皇地垂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她感觉自己像是无意中撞破了某个足以颠覆一切的、最核心的秘密。
他知道了。他知道她看到了。
他会怎么做?
“看来,体力恢复得确实不错。”祁夜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从未发生。“明天可以适当增加训练强度。”
他没有提及伤疤,没有解释,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情绪波动。他只是用最寻常的语气,交代着最寻常的安排。
然后,他不再看她,转身对理疗师又嘱咐了几句,便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康复室。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周芷宁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连忙扶住了旁边的器械。
“周小姐,您没事吧?”理疗师关切地问道。
“……没,没事。”周芷宁用力摇头,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只是……有点累。”
她被阿香搀扶着回到医疗室,躺回床上。手腕脚踝处空落落的,没有束缚,但她却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被禁锢得厉害。
脑海里反复回放的,只有那道狰狞的伤疤,和祁夜最后那双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
为什么?
他那样的人,拥有财富、权力、掌控他人命运的能力……他为什么会想要自杀?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
那道伤疤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是在他被祁家认回之前?还是之后?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翻滚。
一直以来,她都将自己置于绝对的受害者位置,将祁夜视为施加痛苦的、毫无弱点的恶魔。可这道伤疤,却像一道裂痕,骤然撕开了他完美恶魔的外壳,露出了其下与她一般无二的、曾经破碎过的内核。
这种感觉太诡异了。像是恨了许久的敌人,突然发现对方与自己流着同样污浊的血。像是两个在黑暗中互相撕咬的野兽,突然在某一刻,看到了彼此身上相似的、被命运刻下的伤痕。
她应该感到快意吗?看,你这个掌控一切的疯子,原来也有如此不堪的过去!
可为什么……她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毛骨悚然的共鸣,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恐惧?
如果连他这样的人,都曾深陷于绝望的深渊……
那么,他如今对她所做的一切,这偏执的囚禁,这扭曲的“饲养”,是否也源于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更深层的精神创伤和执念?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当晚,祁夜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医疗室。
周芷宁独自躺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毫无睡意。手腕上曾经被束缚的地方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痛,而脑海里,那道属于祁夜的伤疤,却比任何实物都要清晰地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忽然想起,自己手腕上,那些淡化的痕迹之下,也曾有过类似的渴望。
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
一个用尽手段将另一个囚禁在身边。
这究竟是一场纯粹的迫害,
还是……
一种她更加无法承受的,
扭曲的共生?
**(第二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