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如果当时,我没有站在天台边……你还会……用这种方式吗?”
周芷宁沙哑而破碎的质问,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穿了诊疗室内凝滞压抑的空气,也刺中了祁夜刚刚卸下部分伪装、尚未愈合的血肉之下,那最敏感、最不敢触碰的神经末梢。
他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原本就因为坦白而苍白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变得如同窗外灰白的水泥建筑一般,死寂而冰冷。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的轻微脆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树根。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没能吐出任何一个清晰的音节。那双总是深邃难测、承载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眸,此刻像是骤然碎裂的冰面,清晰的恐慌和巨大的动摇如同冰下的暗流,疯狂涌动,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束缚。
这个问题,太锋利了。
它没有质疑他手段的对错,没有纠缠于过去的伤害,而是直指核心——驱使他做出这一切的,究竟是“爱”,还是源于他自身那无法摆脱的、对“失去”的病态恐惧?
如果她没有濒临毁灭的边缘,如果他不必面对“失去光”的即时威胁,他那份持续了十年的、沉默而卑微的关注,是否会永远沉默下去?他是否会鼓起勇气,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走到她面前,说一句“我喜欢你”?
答案,或许连祁夜自己都不敢深想。
陈医生敏锐地察觉到了祁夜濒临失控的状态,他适时地轻咳一声,试图引导缓和气氛:“祁先生,周小姐这个问题,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入地理解……”
“理解什么?!”祁夜猛地打断他,声音骤然拔高,尖锐而刺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暴戾。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显得有些摇晃,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坐在对面的周芷宁完全笼罩。
他不再看陈医生,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恐慌和某种被戳穿真相后恼羞成怒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周芷宁身上,里面翻涌着黑色的、危险的漩涡。
“早告白?”他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而扭曲变形,带着浓重的自嘲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厉,“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有一个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暗处偷窥了你十年的变态?!告诉你一个连自已出身都肮脏不堪的私生子,竟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着你?!”
他的话语如同毒液,毫不留情地泼向周芷宁,也泼向他自己。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形容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消那个问题带来的、让他无所适从的恐慌。
周芷宁被他突然的爆发和激烈的言辞惊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体,但目光却依旧执拗地看着他。她看到了他眼中那不仅仅是愤怒,更多的是无处遁形的痛苦和自我保护般的攻击性。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祁夜逼近一步,双手撑在周芷宁面前的茶几上,身体前倾,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声音却诡异地压低,如同毒蛇吐信,“你知道我看着你和李轩并肩走在校园里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他凭什么?!他凭什么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你身边,凭什么可以拥有你的笑容?!而我……我只能像个影子一样,躲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里,连靠近你的勇气都没有!”
他的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积压了太久的、混合着嫉妒、自卑和绝望的疯狂。
“我试过的……你以为我没试过吗?!”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哽咽,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戾气覆盖,“高中那次夏令营之后,我鼓起勇气,跟着你走了很久,想跟你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你好’……可是当我看到你回头,和你的朋友笑得那么开心,阳光那么耀眼地照在你身上……我就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阴影里!我配吗?!我这样的人,连出现在你面前,都是一种玷污!”
他猛地直起身,像是无法再忍受这种自我剖析的酷刑,烦躁地用手狠狠抓了一把头发,在原地踱了两步,背影充满了狂躁和无力。
“后来……后来你家出事,李轩那个杂碎背叛你……我看着你一天天枯萎下去,看着你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我心如刀绞!可我还能做什么?!用我这肮脏的身份和见不得光的感情去‘安慰’你?!让你在承受那些痛苦之外,再添上对我的恶心和恐惧吗?!”
他转过身,再次看向周芷宁,眼神里充满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为自己行为辩护的绝望逻辑:
“只有那样!只有用那种方式!把你牢牢地控制在我能触及的范围之内,切断所有可能伤害你的来源,让你只能依赖我,只能看着我!我才能确保你是‘安全’的!我才能……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这有错吗?!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那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不会立刻失去你的办法!”
周芷宁听着他这番混杂着痛苦、自卑、嫉妒和扭曲爱意的咆哮,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又酸又痛,几乎无法呼吸。她终于明白,他之所以不早告白,不仅仅是因为自卑和怯懦,更深层的原因,是他内心深处根植的、对自身价值的全盘否定,以及那种“不配得到美好”的深刻烙印。
他将自己定位在阴影和污秽之中,而将她供奉在遥不可及的光明神坛上。他认为任何试图靠近的举动,都是对“光”的亵渎。唯有当她坠入泥泞,当他以为自已可以以“拯救者”(尽管方式极端)的身份出现时,他才觉得自已拥有了那么一丝……“触碰”的资格。
这种认知,比单纯的“变态”或“控制狂”更让周芷宁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哀。他的爱,从一开始就被他自身的创伤扭曲成了这副模样。
“所以……”周芷宁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更锋利的刀,精准地切入了核心,“你选择在我最绝望、最无力反抗的时候……用那种方式‘得到’我。不是因为那是‘爱’的最佳表达,而是因为……那是你唯一觉得‘安全’的、不会被我‘拒绝’和‘厌恶’的方式,是吗?”
她顿了顿,抬起泪眼,直视着他那双充满狂乱的眼睛,问出了最终极、也最残忍的问题:
“你到底是害怕失去‘我’,还是害怕失去……你世界里那束‘唯一的光’?你分得清吗,祁夜?”
“轰——!”
最后一个问题,像是一道终极的审判,彻底击溃了祁夜所有的防御和为自己构建的逻辑堡垒。他如同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脸上所有的暴怒、戾气、辩护……都在瞬间凝固,然后如同破碎的面具般,一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最原始的、茫然无措的、仿佛连灵魂都被抽空的……恐慌和空白。
分得清吗?
他分得清吗?
他对周芷宁的执着,究竟是对她这个独立个体的爱,还是仅仅因为她恰好成为了他黑暗世界里那束象征性的“光”?他害怕的,是失去周芷宁这个人,还是害怕再次坠入母亲离开后那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了他从未敢审视的内心最深处。
他张着嘴,像是离水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高大的、总是充满压迫感的身躯,在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和摇摇欲坠。他眼中的疯狂褪去,只剩下巨大的、仿佛世界观都被颠覆的茫然和……恐惧。
陈医生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知道此刻任何介入都是多余的。
周芷宁也没有再逼问。她看着祁夜那副仿佛连立足之地都失去的崩溃模样,心中没有胜利的快感,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悲凉。
她似乎,亲手打碎了他赖以生存的幻象。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诊疗室。祁夜就那样僵立着,仿佛化成了一尊绝望的雕像。许久,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茶几,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没有去看周芷宁,也没有看陈医生,只是用一种近乎失魂落魄的、飘忽的声音,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质问虚无:“我……我不知道……” 说完,他竟不再停留,如同逃避某种可怕的怪物一般,踉跄着、几乎是跌撞地冲出了诊疗室,将那扇沉重的门,在身后发出一声巨大的、如同心碎般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