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模糊的、只留下姓氏和年龄的条目,像一枚投入她混乱心湖的深水炸弹,瞬间引爆了所有被压抑的恐慌和联想。“李”?还是“黎”?无论是哪个,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她记忆中最不愿触碰的、关于那个未出世孩子的禁区。
难道……祁夜资助这个项目,并非单纯的慈善,而是与她的过去、与她失去的那个孩子,有着某种她不知道的、扭曲的关联?他用这种方式……纪念?赎罪?还是……某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她无法理解的执念?
这个猜想带来的寒意,比发现他慈善行为本身带来的冲击,更加刺骨。她猛地将那些文件塞回牛皮纸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不祥之物,迅速将它藏回藤编筐的深处,用旧报纸严严实实地盖好。
做完这一切,她瘫坐在长椅上,阳光依旧明媚,花园依旧美好,但她却感觉周身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寒气所笼罩。她环抱住双臂,指尖冰凉,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撕碎。祁夜的形象,在她心中彻底碎裂成无数矛盾的碎片,每一片都闪烁着截然不同的光芒,却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可以让她理解的人格。
她需要答案。她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猜测、恐惧,被这些相互矛盾的信息反复撕扯。她必须问他。哪怕会激怒他,哪怕会招致更可怕的后果,她也要一个答案!
这个决心,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接下来的半天,周芷宁如同一个游魂,在别墅和花园里机械地踱步。那张门禁卡带来的短暂“自由”,此刻在她眼中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她的脑海中,反复排练着该如何开口,该如何在避免触及他逆鳞的同时,又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她知道这很难,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祁夜就像一座布满迷雾的冰山,她每一次试图靠近,都可能撞得头破血流。
傍晚,王岩准时来提醒她活动时间结束。周芷宁顺从地跟着他回到卧室,电子锁在身后合拢,将她重新关回熟悉的囚笼。但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她的心中燃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她等待着。等待着夜晚的降临,等待着那个可能与她摊牌的时刻。
夜色渐深,别墅陷入一片沉寂。周芷宁没有开灯,她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看着楼下花园里影影绰绰的景致。月光如水,给一切蒙上了一层清冷而虚幻的面纱。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响起了那个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她的心脏骤然收紧,全身的肌肉都绷直了。来了。
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又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电子锁发出“嘀”的轻响,房门被推开。
祁夜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他似乎是刚从书房处理完公务,身上还穿着衬衫,领带松开了些,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和冷硬的侧脸轮廓。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扫视,很快便落在了窗边沙发上的周芷宁身上。他显然有些意外她还没睡,而且没有开灯。
“还没休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工作后的沙哑,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周芷宁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他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难测的目光。她的手在身侧悄悄攥紧,指甲陷入掌心。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她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但在寂静的月光下,却异常清晰。
祁夜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继续。
“在楼下……书架的杂物筐里。”周芷宁鼓起所有的勇气,继续说道,“那个……‘星光’救助基金的文件。”
她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祁夜的脸上,没有任何被窥破秘密的惊慌或恼怒。他甚至……几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她问出的,是一个他早已预料到、甚至……在等待的问题?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周芷宁的预料,让她更加困惑和不安。
“嗯。”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迈步走了进来,却没有走向她,而是走到了房间另一侧的酒柜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月光下荡漾着微光。
他端着酒杯,走到窗边,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目光投向窗外被月光浸染的花园,侧脸在清冷的光线下,显得有几分落寞。
“所以?”他抿了一口酒,语气平淡地反问,“你想问什么?”
他如此平静的态度,反而让周芷宁有些不知所措。她准备好的所有质问和控诉,似乎都打在了一团柔软的棉花上。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的试探,“是为了……弥补什么吗?”
最后那句话,她意有所指。
祁夜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月光下,他的眼神复杂得让她无法解读,里面有疲惫,有自嘲,还有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什么东西。
“弥补?”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周芷宁,你觉得……什么能弥补得了?”
他的反问,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内心某个从未对外人开放的、黑暗的角落。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月光,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虚无的疲惫:
“我母亲……她走的时候,很痛苦。因为没钱,耽误了最好的治疗时机。”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那时候,我就站在病房外面,听着里面的声音……什么也做不了。”
周芷宁的心,猛地一缩。她想起了那个破碎相框里,笑容温柔纯净的女子。原来……是这样离开的?
“所以,”祁夜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后来有了能力,就想做点什么。至少……让一些孩子,不用经历那种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在痛苦中消逝,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的话语,在月光下缓缓流淌,没有任何煽情,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周芷宁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所以……不是因为她的过去?不是因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只是因为……他自已曾经无法挽回的、关于母亲的痛?
这个答案,简单,直接,却带着一种让她无法反驳的、沉重的事实力量。
她看着他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寂的侧影,看着他手中那杯仿佛承载了太多过往的琥珀色液体,心中那堵由恨意和恐惧筑起的高墙,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坦白,凿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没有弱点的、冷酷的掌控者。却从未想过,在那坚硬的外壳之下,也藏着如此深重的、源自过去的伤痕。
月光静谧地洒满房间,两人一站一坐,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周芷宁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片令人心乱的寂静中,祁夜忽然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她,那眼神里翻滚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
“那么,你呢,周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