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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天,周芷宁没有再被那样剧烈的噩梦侵袭。
或许是药物的作用逐渐稳定,或许是林静婉医生温和的引导开始在她封闭的内心撬开了一丝缝隙,又或许……是祁夜那笨拙却坚定的怀抱,在那些黑暗时刻提供的微弱但实在的锚点。她说不清是哪一种因素起了作用,或者,是这三者交织成的、一张她无法挣脱也无心挣脱的网。
她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带着一种即将碎裂的绝望。现在的沉默,更像是一种疲惫的休憩,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整理。她开始偶尔在别墅里走动,不再终日蜷缩在沙发一角。她会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庭院里佣人精心打理的花草,目光有时会停留很久,带着一种遥远的、仿佛在凝视另一个时空的恍惚。
祁夜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他没有打扰她,只是在她身后不远处,或处理公务,或仅仅是沉默地陪伴。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又像一个最虔诚的守护者,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和压迫,只是静静地存在着,确保她在他视野所及的范围内,是安全的,是……活生生的。
这天下午,阳光格外的好。金灿灿的光线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泼洒进客厅,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连空气中飞舞的微尘都清晰可见,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粉。周芷宁坐在窗边的摇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毯,被阳光晒得浑身暖洋洋的,连日来盘踞在眉宇间的阴郁,似乎也被这暖意驱散了几分。
她闭上眼,感受着眼皮上那片温暖的、橙红色的光晕。一种久违的、近乎慵懒的平静,像温润的水流,缓缓漫过她的四肢百骸。
就在这片昏昏欲睡的暖意中,一个被遗忘已久的画面,毫无预兆地、鲜明地撞进了她的脑海。
那是她十六岁的夏天。
记忆中阳光的味道,比此刻更加炽烈,带着少年时代特有的、无所顾忌的灿烂。
那是在她就读的高中后面,一个由旧教室改造而成的画室里。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木头画架混合的、独属于艺术的气息,并不算好闻,却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和自由。
画室很大,有些凌乱,几个巨大的画架随意摆放着,上面是同学们未完成的作品,抽象的、写实的,风格各异。靠墙的架子上堆满了石膏像、静物和蒙尘的画册。巨大的窗户敞开着,夏日的热风裹挟着蝉鸣一阵阵涌入,吹动了浅色的窗帘,也吹动了少年们额前汗湿的发梢。
而年轻的周芷宁,就坐在画室最中心、光线最好的位置。
她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纤细却充满力量的手臂。她的脸上、手上甚至校服裙摆上,都沾着星星点点的颜料,黄色和绿色居多,像不小心溅上的阳光和树叶。但她毫不在意,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面前那幅几乎与她等高的画布上。
画布上,是大片大片怒放的金色向日葵。
那不是梵高笔下那种扭曲的、燃烧着生命激情的向日葵。她的向日葵,笔触更加细腻、明亮,充满了十六岁少女对生命最直接、最热烈的礼赞。每一片花瓣都仿佛在阳光下舒展,追逐着光的方向;厚重的色块堆叠出饱满的花盘,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蓬勃的朝气;挺拔的茎秆和阔大的叶片,绿得生机勃勃,仿佛能听到汁液在其中奔流的声音。
她握着画笔,时而退后几步,眯起眼审视整体构图,时而凑近,用最小的笔触精心勾勒着花瓣边缘的细节。她的眼神是那样的专注,闪烁着一种纯粹的光芒,那是对创作的热爱,是对笔下世界的全心投入。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但她只是随手用手背抹去,留下了一道淡淡的黄色痕迹。
那时,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这一方画室,这一块画布,和这一片她亲手创造的金色花田。却又很大,大到可以容纳下她所有关于未来、关于艺术、关于无限可能的梦想。
“我们芷宁啊,以后肯定是个大画家!”记忆里,母亲温柔带笑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她总是会在周末,带着切好的水果和温柔的鼓励,悄悄来画室看她,从不打扰,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看着她作画,眼里满是骄傲和爱意。
“妈,你看这一朵,像不像在跳舞?”十六岁的她,回过头,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指着画布上其中一朵姿态尤其舒展的向日葵。
“像,真像。我们芷宁笔下的花,都是有生命的。”母亲走过来,轻轻拂开她颊边被汗水粘住的发丝,目光慈爱。
那一刻,画室里阳光正好,颜料的气息芬芳,母亲的赞美温暖,梦想的翅膀丰盈。她是被爱包围的、拥有无限未来的少女周芷宁,她的世界里,只有色彩、阳光和爱。
……
摇椅上的周芷宁,嘴角在无意识中,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那是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微笑,虽然短暂得如同流星划过,却真切地存在过。
然而,下一秒,现实的冰冷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将她从那个温暖明亮的夏日拉回了此刻阳光充沛却寂静无声的客厅。
嘴角的弧度僵住,然后缓缓消失。
大画家?
这个词像一声尖锐的嘲讽,在她空旷的内心世界里回荡。
后来的她,上了父亲安排的商学院,学会了看财务报表,学会了在觥筹交错间虚与委蛇。画笔被束之高阁,颜料干涸在调色盘里,画室里那些未完成的梦想,连同母亲的笑容一起,被埋葬在了时光的尘埃里。
再后来,母亲病逝,家道中落,爱人背叛,孩子夭折……一连串的打击如同命运的连环套索,将她紧紧缠绕,拖入深渊。那些明亮的色彩,早已被灰暗和绝望覆盖。别说画画,她连拿起画笔的勇气和力气,都早已丧失。
那幅《向日葵》最终怎么样了?她甚至想不起来。是放在了家里某个积灰的角落,还是在她离家上学后,被佣人当做无用之物丢弃了?
那个在画室里浑身洒满阳光、眼神明亮的少女,仿佛是她上辈子认识的另一个人。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悲伤,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片刻的暖意。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内心深处某个地方,传来一声细微的、如同琉璃碎裂般的轻响——那是梦想彻底死去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此刻却变得有些刺目。她拉高了身上的薄毯,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摇椅里,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从记忆深处蔓延出来的、蚀骨的寒冷。
她细微的动作和瞬间低落的情绪,并没有逃过一直关注着她的祁夜。
他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膝上放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商业图表,但他的目光,却早已从屏幕上移开,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
他看到了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真实的微笑。虽然短暂,却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他阴郁的世界,让他的心脏为之悸动。他甚至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那片刻她仿佛偷来的安宁。
但紧接着,他也看到了那微笑如何消失,看到了她如何更紧地蜷缩起来,周身重新被那种令人心疼的孤寂和悲伤笼罩。
是什么,让她在那一刻露出了那样的笑容?
又是什么,如此迅速地夺走了它?
祁夜的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探究、不解,以及一种强烈的、想要将她从那种悲伤中拉出来的欲望。他合上电脑,起身,缓步走到她身边。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阳光勾勒出她脆弱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垂着,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微微颤动。
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行。这个略带臣服意味的姿态,他做得依旧有些生硬,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自然。
“梦到什么了?”他低声问,声音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刚才,你笑了。”
周芷宁没有看他,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窗外某处,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
“向日葵……”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便再次抿紧了唇,仿佛那是一个封印,锁住了后面所有无法言说的过往和遗憾。
祁夜的心,因这三个字,猛地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