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过后,狂风裹挟着暴雨如注而下。宣抚使府内外,无论是身披铠甲的白杆兵,还是素衣奔走的仆役,皆缓缓屈膝,重重跪倒在泥泞之中。
雨水冲刷着青砖黛瓦,却冲不散满院悲戚,唯有此起彼伏的呜咽声,混着雨幕,在天地间回荡。
刘庆恍若失魂的孤雁,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出府。寒雨浸透他单薄的囚衣,发梢滴落的水珠模糊了视线。
当他终于摸到那座空置的院落时,木门竟虚掩着,吱呀推开的瞬间,一股幽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漆黑如墨,再不见向稻花提着食盒雀跃的身影,唯有窗棂在风中摇晃,发出寂寥的吱呀声。
他瘫坐在门槛上,任雨水顺着脖颈滑入衣领。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凄凉。“我不是什么侯爷……”
他对着无尽的黑暗喃喃自语“如今,如何向向兄交代?”
想到秦良玉临终的安排,他心中五味杂陈,明知老夫人是为向稻花着想,却又忍不住生出几分苦涩。
冷风卷着雨丝灌进领口,刘庆却浑然不觉。他望着雨幕,思绪万千。秦良玉的身影在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位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虽将他囚禁,却也在临终前托付遗愿。“她或许是对的,或许是错的……”
他苦笑,“可一切都随着这场雨,烟消云散了。”
翌日破晓,晨光穿透薄雾,洒在寂静的院落。刘庆走进内室,本想寻一身干净衣衫,却在床榻上赫然发现一套华贵的官服。七梁冠上的明珠熠熠生辉,大红赤罗衣绣着精美的云纹,荔枝带与黑履整齐摆放一旁。他瞳孔骤缩,指尖颤抖着抚过衣料,心中已然明了,这必是秦良玉为他准备的平虏侯朝服。
“我如何敢穿……” 他踉跄后退,转身在屋内翻找,却再无其他衣物。正当他进退两难之际,院门 “吱呀” 轻响。他快步走出,只见马万年身披重孝,手持孝服立于院中,身后白杆兵铠甲上的孝布在风中猎猎作响。
“见过马将军。” 刘庆拱手行礼,略显局促。
马万年上前一步,目光坚定如炬:“侯爷,家祖母信中遗笔,望侯爷主持她之葬礼。”
他将孝服郑重递出,“还请侯爷成全。”
刘庆喉结滚动,想要拒绝的话语卡在嘴边。未等他开口,马万年已沉声道:“来人,侍候侯爷更衣!”
话音未落,一群丫鬟鱼贯而入,不由分说地簇拥着他进了内室。
热水蒸腾的雾气中,刘庆任人摆布,恍若提线木偶。当大红朝服穿在身上,又套上素白孝服时,他望着铜镜中陌生的自己,满心皆是荒唐与迷茫。
待他重新步出房门,马万年目光中多了几分敬重:“家祖母恳请侯爷,为她的一生做个定论。”
“我…… 我如何担当得起?” 刘庆下意识后退,却迎上马万年不容置疑的眼神。
“侯爷当得起。” 马万年抱拳行礼,“家祖母虽与侯爷相处短暂,却对侯爷钦佩有加。唯有侯爷之言,能让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安息。”
刘庆望着满院素白,听着远处传来的哀乐,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马万年所言是否属实,良久,他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宣抚使府的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似是万千亡魂在呜咽。刘庆身着平虏侯朝服,外罩素麻孝衣,脚踏黑履的脚步却如灌了铅般沉重。他被簇拥着穿过摆满白烛的长廊,烛火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映得他苍白的脸忽明忽暗。
灵堂正中,秦良玉的棺椁覆着玄色锦缎,四周摆满白杆兵敬献的长枪,枪缨低垂,似在无声致哀。马万年立于棺椁旁,红着眼眶将一卷祭文递来,宣纸上墨迹未干,“平虏侯刘庆亲撰” 六个朱砂大字刺得人眼疼。
刘庆展开祭文的手微微发抖,羊皮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秦氏将门,忠勇无双。提白杆,镇川蜀;护黎民,卫朝堂……”
这些溢美之词于他而言字字如芒,他分明是个连身世都理不清的异乡人,却要以平虏侯之名,为一代巾帼盖棺定论。
“侯爷,请上香。” 礼官的唱喏惊醒了他的思绪。刘庆接过沉甸甸的檀香,青烟缭绕间,他恍惚又见秦良玉卧榻上那抹消瘦却威严的身影。当香插入鼎炉时,他对着棺椁深深一拜,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青砖:“老夫人…… 若泉下有知,莫怪刘某僭越。”
忽听得灵堂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数百白杆兵甲胄铿锵,列阵而入。他们腰间白绫随风翻卷,长枪齐刷刷指向苍穹,震得地面微微发颤。为首的裨将虎目含泪,抱拳高呼:“请侯爷训话!”
刘庆猛地抬头,迎上无数双饱含期待与敬重的眼睛。他喉结滚动,想起秦良玉临终前那句 “白杆兵皆忠勇之士,若你不弃”,心头一热,鬼使神差地握住腰间并不存在的佩剑:“诸位将士!秦老夫人一生精忠报国,这石砫…… 这大明江山,往后,我与你们一同守!”
声落,灵堂内外一片寂静,唯有烛泪簌簌滴落。马万年望着刘庆,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待众人退去,他凑近低声道:“侯爷,家祖母遗愿,还有一事……”
刘庆转身,却见马万年递来一枚刻着白虎纹的玉牌,正是秦良玉床头悬挂之物。“这是白杆兵调令,”
马万年压低声音,“祖母说,若侯爷愿担起平虏侯之责,此物…… 便是您号令川东的凭证。”
夜色渐浓,刘庆独坐灵堂,他望着摇曳的烛火,终于明白秦良玉为何临终仍执着于他的身份 —— 在这风雨飘摇的大明末年,她需要的不是一个真实的刘庆,而是一面能凝聚人心、守护疆土的旗帜。
乌云再次翻涌,似有暴雨将至。刘庆起身整理衣冠。铜镜里,平虏侯的朝服愈发合身,而那个曾迷茫无措的灵魂,在这场葬礼中,悄然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