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严肃,“据本官所知,刑部此次拿人,并非因昨日朝堂争议,而是……而是涉嫌一桩人命刑案!案发地点在青翠轩,死者是一名清倌人。若果真牵涉人命,这便是触犯国法、玷污官箴的大罪!此事……已非寻常的政见之争、言官弹劾可比啊!”
他环视众人,看到不少人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继续说道:“若陈御史是因昨日直言而受责难,本官身为总宪,拼却这项上乌纱,也定要为他、为都察院讨个公道!可如今……若真是涉入刑案,证据确凿,那便是他个人操守有亏,触犯律法。本官……本官纵有心维护,又如何能置国法于不顾?又如何能堵天下悠悠众口啊?”
祁彪佳这番看似顾全大局、实则撇清关系的话,并未能平息众人的情绪。反而激起了更强烈的反弹。
有御史激动地喊道:“总宪大人!什么人命刑案?这分明是借口!是构陷!那青翠轩本就是是非之地,焉知不是有人设局陷害成林兄?我等岂能因对方扣上一顶‘刑案’的帽子,就畏缩不前?”
“没错!纵然真是刑案,也该由我等都察院先行查问,何须刑部越俎代庖?这分明是不把我等都察院放在眼里!”
“总宪大人既然有难处,不便出面,那我等自行前往顺天府!我们要当面质问王汉,质问刑部,究竟有何证据锁拿朝廷御史!我们要让全城百姓都看看,这朗朗乾坤之下,是否真的已无公道可言!”
“对!同去!同去!”
一时间,应者云集,群情汹涌,不少御史当即就要转身往外走。祁彪佳看着眼前即将失控的局面,心中暗暗叫苦。
若任由这群热血上头的御史冲到顺天府去,无异于火上浇油,不仅救不了陈成林,反而会把整个都察院都拖入更深的泥潭,与刘庆发生正面冲突。但他若强行弹压,又会尽失人心……
文渊阁内,刘庆、高名衡、何腾蛟、金声正各怀心思地批阅着奏章,忽然一名书吏脚步匆匆地入内,低声禀报道:“诸位阁老,都察院出事了!数十名御史群情激愤,此刻已齐聚大街,正往顺天府衙方向而去,说是要为陈御史讨个公道!”
何腾蛟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如常,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动作。他垂下眼睑,继续看着手中的文书,心中却是一阵暗流涌动。
好!闹起来才好!这帮清流果然受不得激将,祁彪佳看来是压不住了。只要御史们闹将起来,将“权臣打压言官”的声势造出去,就算扳不倒刘庆,也足以让他焦头烂额,声望受损。
与何腾蛟的暗自欣喜不同,刘庆与坐在他对面的高名衡几乎同时抬起了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高名衡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眉头微蹙,看向刘庆,似在询问该如何应对。刘庆对着高名衡几不可察地微微摇了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他心中冷笑,果然不出所料,都察院那帮人到底还是坐不住了。这样也好,正好借此机会,看看究竟有多少人跳出来,也看看这潭水底下,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他倒要瞧瞧,在确凿的证据和国法面前,这些所谓的“清流风骨”,还能如何狡辩!
“这……这……成何体统!真是成何体统啊!” 坐在稍远处的金声,闻言已是脸色发白,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掉在案上,在奏折上染开一团红渍。
他素来讲究规矩体统,最见不得这种聚众闹事、有失朝廷体面的行为。御史纠弹,自有章法程序,怎能如市井百姓般蜂拥上街?
这简直是斯文扫地!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看着刘庆和何腾蛟,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满是无奈。
高名衡将何腾蛟那一闪而逝的得意和金声的慌乱尽收眼底,他沉吟片刻,转向刘庆,语气沉稳地开口道:“侯爷,御史聚众,非同小可。顺天府衙如今正在审理要案,若被这些人一冲,恐生变故,亦损朝廷威严。是否需派人前去弹压,或令五城兵马司戒备,以防不测?”
刘庆尚未回答,何腾蛟却抢先放下笔,慢条斯理地说道:“高阁老所言极是,聚众确有不妥。不过……御史们也是心系同僚,激于义愤,其情可悯。若贸然弹压,恐更激化矛盾,坐实了‘堵塞言路’之名。不若先静观其变,待王汉他们将案情审个明白,届时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他这话看似持中,实则是在为御史们争取时间,扩大影响。
刘庆如何听不出何腾蛟的弦外之音?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淡淡道:“高阁老所虑甚是,何元辅所言亦有理。不过,大明自有律法在,顺天府亦非菜市口。传令下去,着顺天府衙照常审案,不得受外界干扰。再令五城兵马司加派人手,于顺天府外围警戒,维持秩序,但不可与御史发生冲突。本侯倒要看看,是他们口中的‘风骨’硬,还是大明的《大诰》硬!”
高名衡听闻刘庆要调五城兵马司警戒,心中担忧此举会激化矛盾,立刻出言劝阻:“侯爷,万万不可!此刻调兵,形同对峙,只会火上浇油!那些御史本就情绪激动,若见甲士环伺,更会坐实我等‘以势压人’、‘堵塞言路’的口实。不若……不若由老夫亲自去一趟顺天府衙门外,以阁臣身份安抚众人,晓以利害,或可平息事态。”
刘庆原本心意已决,认为此事必须强硬处置,方能彰显法度威严。他下意识地就要摇头拒绝高名衡的提议,认为老师的怀柔策略在群情激愤之下恐难奏效,反而显得朝廷软弱。
然而,就在他目光扫过坐在斜对面的何腾蛟时,恰好捕捉到了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细微表情——那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与期待,虽然迅速恢复了平日那副深沉持重的模样,但那一瞬间的破绽,却被刘庆敏锐地抓住了。